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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我们的路》--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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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发表于 2016-03-14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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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走出售票厅,春妹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我们的座位在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怯怯地看了她几眼才说:“春妹,怎么办呢,只剩最后一张票了。” 春妹一听,泪水滋滋地冒出来,使她又深又弯的睫毛亮闪闪的。
  “大宝哥,你拿着车票回家吧,”她说,“我回不去就算了。”
  春妹的哭和她乞求的目光让我很恼火,我想她不应该哭,也不应该乞求,她出来才一年多,而我整整五年没回过家了;我家里有妻子,还有女儿,老实说,我已经忘记了她们的模样!女儿自不必说,我出门的时候她不到三个月大,可是妻子的长相我也忘了,晚上想她的时候,一会儿她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又变成那个样子,飘飘忽忽的。老也固定不下来。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一趟了,再不回去我就把家给丢了。
  可我手里只捏着一张票!眼下离除夕不到一天半,错过这趟列车,就只有买年后的。最早也是正月初一。然而真到了那时候,我就舍不得回去了,我干活的那家建筑工地,说好正月初五开工。从广东回到我四川东北部的老家,说什么也要两天,我总不能回家屁股也没坐热,又颠颠扑扑地往路上赶。
  我把春妹让我帮她买车票的钱还给她。 春妹猛地收住哭声。她是绝望了。她刚过十六岁,绝望起来却像个大人似的,眼里装满了内容,又仿佛什么也没装,冷静得让人可怕。 她说:“大宝哥你慢走啊,大宝哥你回去后不要对我爸妈说啥啊……”
  “你相信大宝哥,我不会说的。我就当啥也不知道。”
  春妹又哭了,无声地哭,眼泪一潮一潮的,把一张稚嫩的脸弄得花里胡哨。春妹哭得无声,她背上的孩子却哭出了声。那孩子是她一个半月前生下的,是个男孩,瘦小得像只老鼠,哭起来也像只老鼠,吱吱吱叫。春妹隔着背裙搂住孩子的屁股,一边轻轻地抖,一边别过头,嘴里喔喔喔的:“我的宝宝饿了,我的宝宝要吃奶奶了,妈妈知道,妈妈等会儿就给我的宝宝喂。”
  这其间,她的泪水来得更勤,从黄皮寡瘦的两腮汇聚到尖尖的下巴上,在下巴形成一根水柱子,不断线地往下滴,把前胸湿了好大一片。
  那真是眼泪湿的,而不是乳汁,虽然刚生了孩子,春妹的胸脯却还是那么不起眼,两根背带从中间勒过,也没鼓出一点内容来。
  心都是肉长的,这情景轮到谁见了也会心软,我一把抓过她手里的钱,将车票塞给她,迅速转身穿过人山人海的广场,坐车回工地去了。
  我劳动的工地在广州正西的佛山境内。铁皮工棚里搭的是地铺,住了四十二个人,现在有一大半铺盖叠得规规矩矩,它们的主人都回了家;剩下的一小半,除了我,也都到别的工地找老乡去了。在整个佛山,我只有一个老乡,就是春妹,可是她再等三个小时就该上车;在东莞和顺德还有老乡,但相距太远,再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回家过年。
  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可我没有心情吃饭,鞋子一脱就钻进被窝,把头蒙得死死的。我再一次想起我的妻子和女儿。二十天前,我给家里发过一封信,说我今年春节前一定回去,具体哪一天到家,我没说,也没法说,这就意味着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我妻子就会带着女儿去村口的大石盆上等我了。她们会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那块石盆光秃秃的,前后左右都是大片大片的青冈树林,这时节,青冈树剩不了几片叶子,寒风可以自由自在地穿林而过,人站在石盆上,会被吹成冰棍的。妻子是有风湿病的人,哪经得住这样吹呢……我的妻子和女儿盼啊等啊,结果把春妹等回去了,春妹会 告诉她们,说大宝哥今年又不回家过年了! 这成什么事呢,难道我郑大宝为了挣钱,连家也不要了吗?  
  每年春节前,天晴也好,天阴也罢,都阻挡不了空气里浮荡着的节日气氛。这气氛到了我的眼里,全都变成了寂寞。尤其是今天,我本来决意回家,而且有机会回去,结果我把机会让给了春妹。
  想到这里,我无法不怨恨春妹。她真不该哭。来广东不过一年多,年龄刚满十六岁,就生了一个孩子,这实在太不像话,她有什么资格哭呢!…… 我把被子敞开的时候,天已黑透。遥远处发出尖厉的哨音。那是城里孩子在提前施放礼花。工地离城区还有一段距离,哨音传过来的时候,只尖厉那么一下,就把世界丢进死灭一般的沉寂里。铁皮棚外是凌乱的工地,除了一个看守材料的保安,恐怕见不到第二个人了。我觉得自己再这么呆下去,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正这么想,屋外就起了阴风。那风长了手指,钻进我的被窝,掐我臭不可闻的脚丫。我想这会不会是贺兵回来了?会不会是贺兵在以这种亲热得无以复加的方式,来消除我年节前的孤独?
  贺兵是陕西籍民工,跟我关系最好,可他去年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出事的前一个钟头,他跟老板吵了一架,因为老板扣了我们三个月工资,贺兵说:“你怎么能扣我们的工资呢,中央不是说不准扣农民工的工资吗?”老板是个大汉子,站在瘦瘦小小的贺兵面前就像一堵山墙,他很看不起贺兵的样子,吐着烟圈,眯着眼说:“中央还不准官员腐败呢!”贺兵说:“那是另一码事,我们管不着官员腐败,我们只要自己的工资。”老板“呸”地一声把烟屁股吐在地上:“你小子闹个球啊,我又不是不发,我只是暂时扣下来买材料,你要是不想干,滚蛋好了。”贺兵就不敢接腔了,现在的农民工这么多,有的在外面干了一二十年,他们的儿女都成长为民工了,城里的民工都已经是两代人了,真的从工地上滚蛋,他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事做,在城里流浪一些日子,就灰头土脑地回到他的黄土地上,愁愁地看着生他养他的地界,把眼睛都看绿了,黄土还是黄土,黄土里生不出钱。贺兵不声不响的,又攀上了脚手架。谁知他就摔下来了呢!头在地上制造出的声音,像煤气罐爆炸。他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掉了。老板给他前来料理后事的父亲付了一万块钱,他年迈的父亲就用褡裢背着冰冷的骨灰盒回了老家。怕在路上被偷被抢,老人家把钱也塞进了骨灰盒里,还埋在了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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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发表于 2016-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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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的脚丫子掐了一会儿,贺兵就不见了。他来跟朋友道一道别,就要赶回家乡和父母团聚。工棚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仅寂寞,还感到恐惧。
  还是回去吧,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五年没回去过了。我把妻子和女儿的样子都忘了。我的父母早已过世,在家里,妻子和女儿是我现在仅存的两个亲人,我实在应该回去跟她们团圆,跟她们同过这个春节。
  但问题是,我还有两个月的工钱在老板手里呢,老板把包括我在内的十二个人的工钱扣押了两个月,说春节过后,我们按时回来上班就补上。他的意思很明确,没按时回来的,那一千多块他就不给了,我们的冬月和腊月就算白干了。老板这样做是想留人。现在就有这么怪,一方面是民工找不到事做,一方面是老板找不到民工,天地亮堂堂的,不知道双方在哪一点上错过了。其实不是老板找不到民工,老板永远都是主动的,车站旁,树阴下,到处都蹲着从外地来的农民,老板只要舍得出去一趟,不需一个钟头,民工就会牲口似的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老板是怕找不到像我这样老实巴交的民工。
  四周黑乎乎的,我觉得自己像躺在棺材里。但是我饿了,这证明我还活着。饥饿抓扯着我的五脏六腑,再不吃点东西,这一夜就没法熬。 我爬起来,走出工棚到了三百米外的街上。在几家饭店前徘徊了许久,我最终也没敢进去,索性花三块钱买了一包方便面回来。 工棚里的灯由看材料的保安掌控,他是老板的舅子。我去找到他,让他把灯打开,他问里面有多少人,我说就我一个。
  他说:“一个人还开什么灯呢?你出门打了几年工,都打出老板的派头了。但你不是老板,你还是民工呢!”
  “……那就不开灯算了。”
  “开不开灯是我说了算,又不是你说了算,我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你说不开灯算了,我偏要开。”
  说罢他走到墙角,只听“啪”的一声,那边铁皮棚里就亮了一下。
  只亮了一下,因为他很快又把灯关掉了。
  我本来想问他要点开水冲方便面的,现在看来那是自讨没趣,就朝黑暗的深处走去。 他在后面吹口哨。我想像得出他吹口哨的样子,他吹口哨的时候一定盯着我的后背。可是我计较这些干什么呢,现在我饿了,饿得肚皮像一片破布,风一吹就荡来荡去的。
  我摸到工棚外的自来水龙头边,把纸做的碗加得满满当当。几分钟之后,我吃着用自来水泡的方便面,心里奇异地充满了感激。我也不知道感激谁,反正骨头里热乎乎的。 当我喝“汤”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春妹。我不知道春妹是否有钱用,她拿给我去买车票的钱,都是零零碎碎凑起来的,每一张钱上都写了许多数字,那可能是春妹平时没事的时候在上面计算她的收入,事实表明她根本没什么收入,她只是收入了一个身分不明的孩子,然后凄凄惶惶地往家赶。我真不该把她的车票钱抓过来,我至少应该给她留一些,让她在路上花。 我买方便面用的就是春妹写上数字的钱,把那钱递给店主的时候,我心里就像被割了一刀…… 到后半夜,同伴们还没回来。看来他们今晚上不会回来了。我也没睡。我想着我的妻子和女儿,想着那漫山遍野的青冈树。虽然我呼吸着异乡的空气,吃着用异乡的自来水泡软的方便面,但我跟那遥远地域的联系要紧密得多。
  那是一种连血带骨的联系。
  可是,如果我再不回去,我就把那地方丢掉了!
  直到把铺盖卷打成捆,我还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当汹涌如潮的激动从脚板心蹿上来,我才问自己:“这是要回家了吗?”
  是的,我这是要回家了。我要趁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背着包裹逃出这个地方。其实没有谁拦着我我铁了心走,不要说老板的舅子,老板本人也拦不住我。
  真正能拦住我的,是那两个月工钱。那两个月工钱像两只有力的大手,对我强拉硬拽。我说:“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可是它们不放,它们说:“傻瓜,你现在去买票,只能买到初二或初三的,路上再耽搁几天,你初五之前肯定赶不回来,初五之前回不来,我们就不是你的了,我们就是别人的了!”
  这的确让我伤心,对民工来说,一个子儿也是亲人,我怎么能把自己的亲人扔给别人呢,何况是扔给那个总是穿着吊带裤像个外国绅士一样的老板。那个老板有的是亲人,我把自己的亲人给他,他不会当数的,他会在烟雾缭绕的赌桌上轻轻松松又交给别人,或者以杀手一样冷酷的神情,摔到某位刚陪他玩过的小姐的脸上。
  这么一想,我真是舍不得。连腿也软了。我坐在铺盖卷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干燥的冷空气。 我的那两位亲人又进一步来说服我:“你要是初五赶不回来,不仅把我们丢掉了,还会丢掉更多的亲人,因为你很难再找到一家愿意收留你的工地了。你不要看城市大得比天空还宽,城市里的工地到处都是,但城市不是你的,工地也不是你的,人家不要你,你就寸步难行。你的四周都是铜墙铁壁,你看不见光,也看不见路,你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条来城市里讨生活的可怜虫!” 最后这句话让我伤透了心。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在城里是可怜虫,回到老家去还不行吗?老家不会嫌弃我,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不是可怜虫,而是一个真正的人!既然如此,我还等什么呢?走吧,走吧,回家去吧,那两个月工钱就不要了,那两个亲人我就白送给老板了,让他去打牌吧,让他去玩小姐吧,那是他的自由。 我也有我的自由。我的自由就是不要那两个月工钱,提着东西回家去!  
  我老家的村子位于大巴山脉南段的老君山腹部,名叫鞍子寺。许多年以前,这里有一座寺庙,由于山高路陡,前来祈福的香客并不多,到上世纪中期,一场大火把庙宇烧成了灰烬,两个一老一少的僧人,从此云游四方去了。几年以后,村里在寺庙原址修了一所小学兼幼儿园,就叫鞍子寺小学,周围几个村的孩子,都来这里念书。我们居住的村落在学校东边,依地势高低,摆放着三层大院。我的家在中间院子。
  我是初四清早爬上村口的。
  雾气大得仿佛把那个石盆都浮起来了。前几天肯定下过大雪,石盆上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雪垛。沿一条蛇形小路走出林子,田野就呈现在眼前。四周很静,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只有捂在雪被下的麦苗在偷偷地生长。
  快到西边院落时,我生怕自己的脚步声引来一声狗叫。只要有狗叫,证明有陌生人进来了,村里再贪床的人也会起来看一看的,而我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我回来了。我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又脏又累,脸上胡子拉碴的,肩上的帆布包也磨出了好几个洞,破了面子的被盖从那些洞里挤出来,露出又老又旧的棉絮。这就是我出门五年的样子。我不愿意让村里人看出我的窘迫。
  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我不愿意见到春妹的父母。 越担心的事情越是撞上门来,我刚刚走到西院底下的黄桷树旁,一条狗就从云中降落了。那正是春妹家的狗。春妹家砌了很高的堡坎,堡坎上是没有栏杆的虚楼,这条养了不下八年的老狗,就卧在虚楼上。老狗体形硕大,全身灰白,凶悍无比。它飞身跃下,差点就砸到了我的头上。幸好我早有准备,手里拿着一根斑竹棍,一棍向它弓着的身体打去,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隐藏到浓雾之中,但汪汪汪的吠声却把清晨的空气震得发抖。
  一个像蒙了几层纱布的声音在上面问:“是大宝啊?”
  我一听就知道是春妹的父亲陈老奎。雾气那么稠,两米之外也只见白糊糊的空洞,他怎么知道是我?这说明村里人还听得出我的脚步声。
  我又亲切又紧张地应了:“是我,老奎叔这么早就起来了?”
  没有回答,只有他教训狗的声音:“悖时老公你找死呀,你连大宝也认不出来了呀!” 之后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趁这当口,我加快脚步离开了。像是逃跑。
  家近在眼前。穿过一片慈竹林,再下二十来步石梯,就是我家的前门。但我没走前门,而是 从竹林的斜刺里下去,到了后门外。前门与大院里别的人家隔门相望,后门则是独立的,左面是喂猪牛的偏厦,右边是一个粪坑。偏厦是父亲在世的时候立起来的,距今有三十多年了,梁柱被虫蚀得千疮百孔,轻轻一摇就要断裂似的。偏厦顶上覆盖的茅草,被风扯走了好大一部分,剩下的被雪长久地捂着,发出一股霉烂的气味。牛圈空着。我出门的时候牛圈就空着,当时我对妻子金花说:“我争取到广东打一年工,就寄钱回来把牛买上。”金花听到这话,不住地点头,仿佛生活从此得到了保障。这也难怪,牛是农人的半个粮仓,在我们这山岭连着山岭的偏远地区,没有牛帮忙,更是寸步难行。结果我前两年根本没挣到钱,五年来,只寄回了三千一百块,现在牛贵,用这点钱买头成牛是不够的,买头蛋子牛儿该没问题,但牛圈还是空着,跟我离家时一模一样。猪圈里倒是传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是一条需要戴上眼镜才能看到的小猪。 路途中的兴奋已消失大半。
  后门上了闩,我只得拍门。屋子里老半天没有动静。我加大力度,把黑迹斑斑的门板拍得啪啪直响。不一会儿,里面响起器物碰撞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拉开了。
  我的妻子金花,蓬松着头站在我的面前。 她变得苍老了,与我记忆中的差距很大。她比我小两岁,现在只有二十六,但看上去怎么说也是四十岁的人了,额头和眼睑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又深又黑,触目惊心。我多么想拥抱她。那一刻,我多么想拥抱她,就像那些城里人一样。 我情不自禁地张开两臂,但金花并没有扑上来,她依然把着门,带着疑虑的目光望着我。我觉得很失落,张开的两臂无处放,便撑住门框。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金花说。 “敲了那么久的门,为啥不开?”我带着隐约的恼怒这么回了一句,就挤进门去。 金花没回话,摸摸索索地把灯打开。一尊巨大的土灶,占据了差不多半间火房,猪食桶、饭碗、筲箕和筷子,都堆积在土灶上面;灶沿黑乎乎的,是长年烟熏火燎的结果,黑中偶尔露出一条白,是米汤,也可能是鸡屎。
  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其实我没有理由厌恶,我出门之前就是这样子的,鞍子寺村的所有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子的。
  “银花呢?”我问。 银花是我们的女儿。
  “睡呢。”金花说。她蹲到灶孔前,划火柴为我烧洗脸水。柴旮旯里放着一捆松毛,松毛枝上还有没完全化掉的雪痕,证明是昨天下午甚至昨天晚上她才从山上弄回来的。老君山上不缺柴烧,青冈树就是很好的烧柴,火性硬,又经熬,但需要劳力去砍,青冈树的质材比它的火性还硬,要是弯刀磨得不快,哪怕是壮男人,一刀下去,把手震得发麻,也只能抖落几片叶子。在这大山里,尽管女人跟男人一样受累,但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历来都是男人做的,家里没有男人,女人就只能把骨髓里的气力抠出来,起早贪黑地忙,也不一定能盘活几多日子…… 金花就是这样苍老下去的。
  再说她还有风湿病呢! 她不是不想我,她是被生活逼得只知道怎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熬过去。
  此刻,她蹲在灶孔前,划了无数根火柴,松毛却没有点燃,屋子里涌动着黄色的烟雾,又潮湿又呛人;烟雾裹住她的头,她眯着眼睛,继续划火柴。我站起身,想去帮她一把,脚底却发出“咯——”的一声长鸣。是两只鸡,它们不知什么时候从门角的鸡窝里出来了,静静地偎在我的脚边。 鸡一叫,火像被吓住了,自动燃了起来。
  屋子里的烟雾陆续走出家门,飞到田野上,和晨雾抱成一团。
  我进卧室看女儿去了。 对当父亲的感觉我是陌生的。我还没有学会当父亲就离开了家。眼下,女儿已经五岁,她会叫我爸爸吗?
  卧室跟火房一样凌乱,墙角堆着土豆、红苕和锄头,墙上挂着蓑衣、斗笠乃至犁铧。这样的布局,使放在角落里的那张木床显得特别怪异。床上笼着蚊帐——这时候不是挡蚊子,而是挡风。屋子里无处不漏风。我又激动又胆怯地撩起蚊帐,看见女儿平卧在靠里的位置。她的脸那么小,又那么漂亮,就跟她母亲留在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银花,银花。” 我这么叫了两声,没把女儿叫醒,妻子却在外面招呼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她感冒了七八天,一直没好。”
  我把手掌合在一处,不停地搓,搓得都生电了,才放到女儿的额头上去。热乎乎的,并没怎么发烧。
  我又凑近她耳边悄悄喊:“银花,银花。” 银花到底醒了,两只手揉着眼睛,然后又紧张又好奇地瞅着我。我一把将她提起来,揽在怀里。银花“咝”的一声,抽了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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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发表于 2016-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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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我的衣服和买发都被雾气湿透了。
  我正准备给她穿衣服,她却挣脱我的胳膊,又钻进了被窝,带着哭腔叫:“妈——” 金花跑了进来,脸上红通通的,目光在我和女儿之间游移,之后半嗔半恼地看着女儿说:“傻女子,他是你爸呀!” 话音未落,两行泪水涌出来,在金花的鼻翼间浸润。 见妈妈哭了,女儿很懂事地翻身起来,自己穿衣服。
  我一把将妻子抱住,坐到床边上,又将女儿抱住。 一家三口,就这么一言不发。回家的感觉,这时候才在我身上彻底复苏。
  五年来,我都是一棵无根的草,现在我终于找到根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吮吸的声音,发芽的声音,五年打工生活的辛酸,像潮水一样往后退。
  疲倦袭上来,我感到自己的骨头松散了,软成了一摊泥。金花站起身,叫还没穿好衣服的女儿赶快下床。“让爸爸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她对女儿说。
  那边屋里还有一架床,但这架床是女儿睡暖和了的,再说那边床上也没挂蚊帐挡风。 女儿跳下去,光着脚丫子,提着衣裤就去了火房。
  “睡一会儿吧,”妻子对我说,“你浑身都湿了,脸也是肿的,车上怕是没眨过眼。” 接着,她把我的头抱在她的双乳间,麻利地从蚊帐架上扯下一件破衣服,在我头上擦,之后又为我脱掉湿衣湿裤和鞋袜,将我往床上一横,盖好被子,才出去了。  
  她刚把门一关,我的泪水便汹涌而出。 这是蓄了几年的…… 去广东的时候,我首先进了一家水泥厂当搬运工,有一天我往车上扛包装袋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袋子破了,水泥撒了出来,老板就找这个岔子将我赶出了厂门。进厂之前,我是交了100元押金的;每个进厂的农民工都要交押金,无偿地干两个月,才计算工资,也才将押金退还,而我在这家厂里只干了四十多天,现在被赶出来,意味着我不仅领不到工钱,连那100元押金也扔到水里去了。 之后我流浪了好几个月,才去了一家位于城郊的磨石厂。我的工作是干水磨。里面有二十多个工人,其中还有女人,一天十六个小时,站在污水遍地的地板上,腰深深地弯着,双手握住一只手臂似的电刷为石料抛光。电刷的声音尖厉刺耳,再加上旁边石磨房的电锯声,整个简易的牛毛毡房里鬼哭狼嚎。抛光之前,需给锯成各种形状的石料上胶,那是树胶,有毒,电刷一挥,白色的有毒粉末扑得我们满脸满身,最多干上十分钟,头发全都变成了白色,就连手臂上的汗毛也像结了霜。但我们谁也没戴口罩,我们是农民工,怎么能那么娇贵呢?一天干下来,衣服当然早就湿透了,即便在胸前围一块塑料布,四处飞溅的水点子也会积少成多,把衣服淋湿;连内衣内裤也湿了,不过那是汗湿的。我们一边拼命,一边想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可是老板一直没给我们发工资,拖了四个月也没发。 有一天,放在台面上的一张石料鬼使神差地掉到地上,当即碎成几段。 老板恰好站在那石料旁边,当即破口大骂:“猪,全都是猪,连放一块石料也放不稳!”
  他跳上那断裂的碎片,又踩又踏,上了树胶的石料打滑,他双脚一溜就坐了下去,肥大的屁股刚好硌在断裂处,痛得他龇牙咧嘴。
  我们马上跑过去拉他,可他不要我们动,接着骂:“他妈的,一群猪,不要把老子碰脏了!” 他自己爬了起来,一手摸屁股,一手像画圈那么一挥,厉声喝道:“跪下!” 我们都怔住了,像没听懂他的话,迷惑地望着他。他口齿清晰地说:“谁不跪下,就别想领那四个月工资!” 他甚至说:“谁不跪下,老子就放他一条腿!”
  有人跪了下去。那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她跪在自己身旁的水槽边,湿漉漉的头发搭拉着,遮住了黄黑色的脸,但嘴角的一串白沫却触目惊心;这女人身体瘦弱,每天劳动八个来小时,嘴角就挂着白沫。
  女人跪下之后,陆陆续续地有人跟着跪了下去。 只剩我了。老板的目光慢慢移到了我的脸上。
  他的目光带着锥子,直往我的心脏里扎。
  我也跪了下去。 我不怕他放我一条腿,但我怕他不给我工资,我出来不就是挣钱的吗?家里房子那么仄逼,人跟畜牲差不多挤住一块,地气潮湿,让妻子的病总也不见好转,我要挣钱回家修新房,要为妻子治病,还要存一些钱为女儿将来读书。我出来要是挣不到钱,不要说下跪,死了也活该。
  在湿地上跪了整整半个钟头,老板才让我们起来。 那一次经历使我明白,人可以给天地跪,给父母跪,给自己尊敬的人跪,但是决不能给老板下跪。
  跪了一次,你的脊梁就再也直不起来了,你就只能爬着走路了,你就真的不是人了。 后来我们又给老板跪过几次,原因都是放在台面上的石料掉下地摔碎了。
  从第二次开始,我们就知道那是老板故意把石料掀下来整治我们的,但我们不敢点穿。据说城里许多老板都用故意损坏东西的方法来整治农民工——故意损坏东西,再惩罚做工的人。他们认为这是管理农民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老板让我们跪了,出门的时候,还要委屈地咕咙:“他妈的,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养了一群白痴,一群猪!” 他说的“养”,是因为他老婆在给我们做饭,我们吃饭不交现钱,以每顿五元计,将来在工资中扣除。
  我们站着干活,跪着做人,就是为了看到钱。可是老板依然不给我们发钱。一直拖到那年的腊月二十六,老板早上进来说:“货就只有土坝上那点了,你们必须在今天之内全部做出来,只要按时按质地完成任务,后天就发工资!” 我听到自己身上的血液轰的一声响。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那个嘴角挂着白沫的女人,没被树胶粉罩住的耳壳,红得快要浸出血来。 平时凶神恶煞的老板,这天显得特别亲切,他没骂我们白痴,更没骂我们是猪,他还笑着说:“大家领了工资,回家好好过个春节啊。” 我们身上像长了八只手,下午三点钟,就把所有石料全都打磨出来了。老板派人验了货,就一车一车往外拉。拉到黄昏时分,土坝就腾空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板说:“后天我就去银行提款给大家结账,明天大家休息,你们可以去找找老乡,也可以去外面玩,广东好玩的地方多呢,大家伙安安心心地去走走吧,谁说农民工就不能玩呢,农民工同样是可以玩的嘛。”
  这话听得我们心里暖洋洋的,这话表明他把我们也是当人看的。当然,我们身上分文不名,不可能去外面玩。也没有人去找老乡。大家都等着领钱呢,哪有心情去找老乡。 第二天的天气出奇地好,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耀着。厂房附近有一条废弃的铁轨,铁轨两旁荒草丛生,我们吃了早饭,便相约去铁轨边坐坐。一起干了大半年活,彼此间却没怎么说过话,我们都以为自己不会说话了,可坐到铁轨旁边的草丛里,话却那么多,说的都是自己守在家里的亲人。
  那个皮肤黑黄的女人,第一次没在嘴角挂上白沫,她说她是陕西人,叫邹明玉,十年前就离了婚,但离婚的事她只是一笔带过,紧接着就幸福地说起她的儿子(她说话时,一句一喘,由此我们才知道她出来干水磨干了好些年,早就得上了矽肺)。她儿子正读高中,成绩好得不得了,她出来打工,就是给儿子挣书学费,供他将来读完大学。
  “儿子读了大学,就可以去城里上班了,就能堂堂正正地当一个城里人了,就没有人叫他下跪了。”
  邹明玉说到这里,红了眼圈,抬头望天。
  天空上万里无云,一群自由自在的鸟,在阳光下悠闲地飞翔。
  邹明玉的话引起我无限的惆怅。在场的人都不知道,我当年的成绩同样优秀,还以不低的分数考上了大学,收到了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只是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资格跨进那道越来越高的门槛。我的失学让得了多年肝病的父亲病情急剧加重,没过多久就饮痛含恨地死去。父亲去世不久,母亲就得了一种怪病,浑身的骨头像水泡后的面条,软得提也提不起来。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年,也去世了。母亲死后睁着眼睛,想尽各种办法也没能让她的眼睛闭上。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回了厂。
  食堂的门敞开着,但里面冷目瞅眼,空无一人。
  连做饭的大铁锅也不见了! 我脑子里发出尖厉的声音。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发出尖厉的声音。 那一声响过,我们终于明白:老板跑了,他扔下一个破厂房,扔下我们这群傻瓜,跑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们捂住肚子,蹲了下去。不是肚子疼,而是碎了心。
  我们就那么蹲成一排,像举行某种仪式…… 次日,我们去报了案。平时只听说老板姓黄,叫黄发金,四十来岁,操粤语,但他住哪里不清楚。派出所把资料提取出来。在那一地区共有八个人叫黄发金,一个是女人,五个是年过六旬的老人,还有两个是小孩。 在派出所门外,我们一直等到除夕天,却一无所获。民警叫我们不要等,留下了我们的家庭住址,说有结果就通知。
  迄今四年过去,金花根本就不知道有那回事,可见那案子早就不了了之。 我们除夕天分手的时候,没有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一句祝福的话,只是阴一个阳一个走向了另一片陌生的土地。 
  邹明玉上路的时候,胸腔和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喘息声,鼻孔嘴巴张得像待宰的牛。 她身体里的吼声与新年的炮仗交相辉映…… 在那个新年里,我在异乡城镇的大街小巷流浪,过着乞讨的生活。又经历很长时间,才找到现在的建筑老板。建筑老板虽然也克扣了我的工钱,但他没让我下跪,他是难得的好人,大大的好人。我实在不该对他有更高的奢望。  两只冰凉的手在我的脸上游走,迷蒙中,看到妻子和女儿站在我的床头边。
  女儿见我睁开眼睛,立即把手缩了回去,眉宇间出现一丝羞赧。 妻子怜惜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哭了?” 我还没完全从噩梦中醒来,但我知道这是在自己家里,巨大的安全感使我心里踏实。可我不想让妻子知道我的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对当事人而言,因为别无选择而必须熬过去,但对牵挂你的人却是一种折磨。以前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无论男女说的都是城里人怎样对他们客气,自己在城里又走如何的风光,为了印证,有的男人还穿上西装,女则在耳朵上挂一个花三五块钱买来的铜圈(她们把这叫耳环),我以前把那当成虚荣,现在我不这样看,那决不仅仅是虚荣,也不仅仅是把梦想当成真实的自欺欺人,还是给守在家里的亲人一颗踏实的心。 我抓住妻子和女儿的手说:“我没有哭啊,我睡得很沉,哪里哭了呢?”
  女儿说:“爸爸你哭了,你的脸上还有眼泪水。”
  因为叫了声爸爸,女儿的耳根都红了。
  幸福的暖流在我身体里淌过。我朝女儿做了个鬼脸:“银花,爸爸这不是眼泪水,是汗水。 ”
  火房里发出噗的一声响。是鸡飞到灶台上去了。金花叫打着抿笑的女儿出去把鸡赶走。 女儿刚翻过卧室半人高的门槛,金花就凑到我的额头上说:“你真的哭了,哭得呜呜呜的。” 她的鼻息里散发出一股热热的气息,带着某种草香。我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又舔又啃。她一边轻轻推我一边说:“孩子还在外面呢,晚上吧,晚上……”
  这时候,她的目光那么亮,像把空气都烧起来了。 
  我放了她,她再一次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是想你和银花想哭的。”  
  爸爸回来了,女儿得了七八天的感冒像突然就康复了。她要好好表现一下,站到大板凳上去,从高高的壁橱里取了碗筷,把饭盛好,才叫爸爸妈妈出去吃。
  金花心疼地说:“那孩子,你睡觉的时候她把几层大院都跑遍了,见人就说我的爸爸回来了。” 我鼻子发酸,但不想表露,下床穿鞋的时候,问是否有人来找过我。
  金花说:“老奎叔来过。” 我心里一沉。睡了这一觉,我已经不怕遇见别人,就怕见春妹的爹妈。春妹去广东之前,老奎叔特意给我写过一封信,让我照顾她,她到佛山,首先也是去工地上找的我,是我带着她去寻了工作,可谁又料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呢?我该怎样向老奎叔他们交代呢?
  金花看出我在皱眉头,小心翼翼地说:“春妹生那个孩子是咋回事?” 我没回答,故意将话题岔开:“出去打工的人,今年回来了多少?”
  “只有你和春妹回来了。”
  金花还想问春妹的事,银花却在大声武气地叫我们吃饭,听那口气,像在教训她爹妈似的。 早饭是汤圆。这是老君山新年里最珍贵的食品之一。女儿银花自己不怎么吃,只偷偷地看我吃。我装着不明白她在看我,一口一个,吃得特别狠,也特别香。我的碗快空了,她马上用漏瓢给我添来几个。
  金花嫉妒地说:“养女儿都是向着爹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到五岁,她可从来没给我添过饭。”
  银花闻言,立刻又去给妈妈舀了几个。金花笑起来,笑得眼泪花子直转。 可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忧伤。当我独自在外经受劳累和屈辱的时候,守在家里的人并不比我好过。尤其是孩子。他们生命中残缺的部分,大人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吃罢饭,金花说她要去点洋芋。依照老君山的气候,点种洋芋应该在年前,自从年轻人接二连三从村里消失,什么农活都拖后了,这样,错过季节造成粮食减产的事情时有发生。由于缺劳力,大年初一也有人上坡干活,鞍子寺过年就没有一点过年的气象了。
  金花去偏厦里用粪水和了一大背柴灰,对银花说:“你就在家里陪爸爸,妈妈把桑树田那两分地点了就回来。”
  和了粪水的柴灰很沉,金花跪下去背,背篼没撑起来,额头上的汗就出来了。金花的风湿主要在腿上,将这一背篼柴灰爬坡上坎地背到地里去,她不知要歇多少趟气,要经受多少痛苦。 金花走后,我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
  银花嘴一咧,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我懂得她为什么哭,她幼时看到过我,可那时候她还不会认人,她等于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爸爸。 我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她。她的小身体在我怀里颤抖着,寒风中的树叶一样。她是还没长成的树叶,我,还有她的母亲,是她的枝桠,我是否能牢牢地抓住她,是否能为她供给足够的营养,我没有把握……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有小朋友在叫她,她迅速擦干泪水,却没有回答,也没从我怀里下去。她擦泪水的动作让我心酸。她只有五岁,却学会遮掩情感了。
  她的小朋友又在喊,可她依然默然无声。我说:“叫你呢,你该答应一声才对。” 她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我的怀抱。 我从帆布包里捧出一把糖果,说:“这是爸爸给你买的,爸爸还没来得及拿给你吃呢,你要是愿意,就给小朋友分两颗。” 她牵开小小的荷包,我给她装进去,她就去门外和小朋友交涉。
  不到两分钟,她又回来了。 我说:“银花,你跟小朋友在家里玩,爸爸要上山砍柴去。” 她很惊恐地望着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不是让我陪你玩吗?你去砍柴,我也跟你一块儿去。”
  屋外早已起了风,一进入冬季,北风就翻越秦岭和大巴山,雷阵似的往这面山体里灌,起雾的时候万物是静止的,雾一撤退,风就挥动着割人的鞭子,把雾驱赶到山的那一边,将雪后的土地吹得又干又硬。银花还在流鼻涕,感冒毕竟没完全好,去野地里吹几个小时是不成的。 我说:“宝贝,你放心,爸爸不出门打工了,爸爸从今天起一直跟你在一起!” 她不相信地望着我。我俯下身,捧着她的小脸说:“爸爸说的是真话。” 我心里还在说:“爸爸就算穷死,也要穷死在家乡,我再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村子了!”
  银花将信将疑地问我:“真的?”
  “真的,爸爸跟你拉钩。” 我们俩拉了钩,她才放心大胆地找小朋友去了。  
  我依然是从后门出去的。那片慈竹林里藏着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沟,我可以沿着这条水沟爬到我家的柴山附近。风已把浓雾赶出很远,扇面形的老君山呈现出它清晰的轮廓,可是风自己却累得在林子里呜呜叫唤。太阳并没有出,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好像天空全靠远处的那几棵松树支撑似的。
  我放下背荚和弯刀,站在柴山的边缘向远处张望。
  村落的影子依稀可见,黑乎乎的瓦脊上,残存着正在消融的白雪。田野忧郁地静默着,因为缺人手,很多田地都抛荒了,田地里长着齐人高的茅草和干枯的野蒿;星星点点劳作的人们,无声无息地蹲在瘦瘠的土地上。他们都是老人,或者身心交瘁的妇女,也有十来岁的孩子。他们的动作都很迟缓,仿佛土地上活着的伤疤。这就是我的故乡。
  可以想象,老君山之外的农村图景,也大致相当。
  最近一些年来,就是这些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坚韧地支撑着庞大的农业。 为了生活,壮者走诸他乡。
  要是村里不幸过世一位老人,找遍邻近几个村子,也凑不齐能够抬丧的年轻男人。 然而,最大的苦累和伤感不是来自土地,也不是来自老人,而是来自孩子。有些家庭,两口子刚结婚就一起出门打工,在外面怀了胎,胎儿都坠到小腹底下了,女人才急急慌慌地赶回老家把孩子生下来,最多挨到满月,女人又离开,将孩子扔给老人。
  有些老人本已是风烛残年,又要为田地忙,为猪牛忙,无法随时跟在孩子身后,悲剧就由此常常发生。 在我出门之前,村里就死掉了三个孩子,两个掉进水塘,一个摔下近十丈高的悬崖。听金花说,前不久,东边院子张大娘的孙女又淹死了。是掉进粪坑淹死的。把孩子捞起来后,张大娘猛地扑了下去,喝粪坑里的水,旁人拉她起来,抓烂她的衣服也拉不动,只有扯头发的扯头发,抬脚的抬脚,强行把她弄回了家…… 我拿着弯刀走进林子。大山里的冬天,每向上一步都会加深一重寒冷,塄坎下田土里的雪已像零星散失的棉球,这林子里的雪团,却如大鸟歇在松垛上。金黄色的青冈叶在地上铺得很厚,被雪水泡过,被山风吹过,踩上去又湿润又绵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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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发表于 2016-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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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刚刚把我与外界隔绝,我情不自禁的,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在外地给老板下跪,我被打断了脊梁,现在下跪,是要塑造我的脊梁。在庄严的静寂中,我听到了故乡的天籁。这是一种能够开花结果的声音,丰饶甜美,充满乳汁的芳香。世界上最坚硬的事物,都是水造就的,故乡就是我的水乳大地,她这么忧郁,却又能奇迹般地给予我尊严和自由。 (我又一次想起那个叫邹明玉的陕西女人,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回到了她的故乡?)
  人啊,总得想办法活下去。远方的世界不愿意公平地待你,回到世代祖居的村落还不行吗? 我站起来,举起弯刀就朝一棵粗壮的青冈树砍去。 树屑飞扬,树上的雪尘和水珠也一起飞扬。砍掉这些老树,等到农历的二三月份,鹅黄的新枝就会把大山点染得春意盎然,新气勃发。  
  春妹是什么时候到我身边来的,我一点也没警觉。当我的手臂累得麻木之后,就停下来,坐在地上的枯枝败叶堆里,准备抽支烟。
  我就是这时候看到了春妹。 她用背条把孩子绾在背上,外面罩了一层棉披风,孩子的头上还搭了条滤帕样的东西。看来他是睡着了。春妹这样子虽然不像在广州火车站那样让我觉得扎眼,也足够使我难过。——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她的脸很瘦,皮很薄,额头周围布满了淡淡的静脉血管。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她不停地抽着鼻子。
  “大宝哥。” 她这么叫了一声,就无话了。 我说:“春妹,路上还顺利吧?”
  “顺利,大宝你咋又想起年后回来了?”
  我点上烟,若有所思地说:“我不想干了。”
  她走近了些,帮把我头发里的几片枯叶拈去,又陷入无语之中。 我从身边翻出一些相对干燥的叶片,让她坐下。
  “我不能坐的,”她说,“一坐他就醒了,醒了就哭,哭起来就收不住。”
  停顿片刻,她问我:“爸爸早晨去找你……”
  我打断她说:“那时候我在睡觉,没碰见他,你爸没告诉你?”
  她像松了一口气:“爸回家没做声。他像有些怀疑。”
  “你是怎样给你爹妈说的?”
  春妹翻开疲惫的眼皮看着我。她的眼睛长得美极了,双眼皮又宽又深,要不是这几个月来瘦得厉害,她的脸也长得很美,是那种柔婉而迷茫的美。
  此刻,她目光里的迷茫让石头看了也会揪心。
  她说:“我说我在外面嫁了人,是个很有钱的男人。”
  “你爹妈相信?”
  “咋不信呢,反正我们这山上的人结婚又没人办过手续。”
  “我不是指这个,我的意思是,要真是那样,你嫁人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他们才不管呢!” 沉吟片刻,我问:“你爹妈听后咋说?”
  “高兴啦!”春妹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这么小就出去打工,不就是挣钱供他们儿子读书的吗,嫁了个有钱的男人,除了高兴,他们还会说啥呢?”
  春妹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春梅已经嫁人,哥哥春义最大,论读书,春妹成绩最好,春义最差,春妹不仅在班上常常是第一名,在全镇也名列前茅。而春义从一开始就垫底,小学到高中,他不知留了多少个级,不算今年即将参加的高考,他已经参加六次了,也就是说,单是高三,他就读了六年!可是,老奎叔觉得儿子才是他的正宗根苗,一心一意地栽培他,也坚信他定能考上大学;至于女儿,读一点书,将来出门认得男女厕所,也就够了,春妹的姐姐只读满了小学,春妹本人初中二年级上了半学期,老奎叔就让她辍学了,她在家做了一年农活,就被父亲紧催慢逼地赶到广东挣钱。
  老奎叔自己是石匠,方圆几十里的山体上,哪里有活他就往哪里奔,可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腰杆累断也挣不了几个钱,现在的书学费就像汛期来临的河水,只涨不消,他实在无力支撑儿子的巨大开支,只有寄希望于还没嫁人的春妹……
  春妹透过一丛我没砍掉的糖刺铃望向远处。 远处是另一面山,比老君山更加崔嵬和沉寂,嶙峋的石崖壁立云天。 “可是,他们只高兴了一会儿。”春妹说,像是说给远山上忽聚忽散的白雾,“当他们明白我没带回一分钱的时候,脸马上就垮下来了,我爸本来叫我哥给我做汤圆的,说我为了他,在外面辛苦了,听说我没带钱回来,立即又让我哥去复习功课了。但我哥没听他的话,还是去给我做汤圆。我哥是爱我的,看见我背着个孩子回来,他脸上的肉不停地跳,像抽风一样。我爸走到我哥面前,大声训他,说还有几个月你又要高考了,火都烙到脚脖子了,还不知道急!我哥把手中的汤圆面往地上一扔,直骨骨地看着爸说:‘我不读书还不行吗?我不考试还不行吗?’爸当即就在他肩膀上敲了一烟斗。”
  停顿了一下,春妹又说:“这几天,我们家就像老坟场,死气沉沉的。”
  我很想问问她在火车上是否有钱买饭,买水,但我没敢把这话问出来。
  春妹又沉默了。好一阵过去,她说:“爸妈开始以为是我嫁的那个男人不愿意给钱,后来就有些怀疑了,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嫁了人。”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老调重弹:“春妹,你在美容店干得好好的,为啥偏偏要跟了那个不要天良的家伙?他身边的女人不止一个,在你之前就有两个啊!你分明清楚,为啥要同意呢?……既然在你生孩子前他就不要你,你为啥又要把孩子生下来?”
  春妹垂下眼帘,左手捏拿着右手的指拇,:“大宝哥你不要说了……我在那美容店里……也是做那种生意的……不然,我一个月挣四百块,又要租房又要吃饭,哪有钱寄回家呀。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想与其让那么多男人糟蹋,不如跟一个的好,我哪知道他是那种人呢……他去那家美容店一共去了三次,三次都是找的我,最后一次他就让我跟他走,说只让我陪他玩,每月给我2000块工资……我就跟他去了,结果他要了我大半年,只给我买了两套衣服,一分钱也没给过。我买车票的钱,还是自己以前存下的……我本来没脸回来,可是,不回来看一眼爹娘,看一眼哥哥跟姐姐,我就活不下去了!再说,我带着个孩子,漂在外面咋办呢,回到这里来,至少有个家吧,至少有碗饭吃吧……”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春妹,前面的事我就不说了,你都是为了家里在牺牲,为你哥哥在牺牲,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把孩子生下来。” 春妹突然蹲下身,双手捂住眼睛,指拇钢筋铁骨似的抓扯自己的脸皮:“大宝哥你不知道,有好多次我都想掐死他,把他掐死算了!掐死!掐死!……” 背上的小家伙,仿佛听出了自己的危险,没有一点预兆就啼哭起来。 春妹把手放下来,她的眼珠血红,却没有一滴泪水。 那孩子继续哭,哭声是那样奇异,像不是出于本能,也不是一般的不舒服,而是哭得很悲伤,很动容。 春妹站起身,凄然地对我笑笑说:“大宝哥你忙吧,我要回去喂他了,山上风大,我不敢把他解下来。” 说罢,她走了。 即便身上捆着一个孩子,她的背影也像影子似的单薄。 春妹走出很远,我也能听到她“喔喔喔”地诓抚孩子的声音。
  那个白天,老奎叔并没来找我,倒是其他人来找我的特别多,吃过午饭,家里就没断过人。都是老人、女人和还不会下地走路的婴儿。他们来是过问自己亲人的情况。在他们的心目中,整个世界只有两个地方:老君山和老君山之外。他们的亲人散布全国,有的在浙江,有的在福建,有的在新疆,有的在北京……但无一例外的,都问我是否去他们亲人那里看过。当我如实相告之后,一群人深深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们的心思我理解,如果我去看过,我的身上就带上了他们亲人的气息,他们也就觉得自己和亲人近了一步。但我实在不能满足这一愿望。我只是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泄漏自己在外面的遭遇。那将是一枚毒针,击中的不仅是我的妻子和女儿,还是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让他们失望,却也保持了他们的骄傲,他们说,从我们鞍子寺出去的,没一个孬种,你们看那羊角村的(比鞍子寺更高的一个村子),有的造假证,有的偷电缆,女人就卖×,真不像话!既然让你去城里赚钱,你就老老实实地干活嘛,搞那些没名堂的事害谁呢。接着,他们就说到自己的亲人了,都是很自豪的口气,有的说儿子受到了老板的重视,被提拔为包工头,有的说女儿或孙女正被厂里派去学电脑……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并不是所有外出打工的人都像我这么倒霉。但作为亲历者,我知道每一个农民工都必须忍受家里人无法感知的痛楚。这是跟故乡割裂的痛楚……
  谈了自己的亲人,话题就绕来绕去的,但不管怎样绕,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我早就听出来了,这个方向就是春妹。
  他们问我:“大宝,春妹打工跟你是一个地方吧?”
  我说:“大地方是一个,其实也隔得很远。”
  “你没到她那里去过?” 我摇了摇头。
  有人终于说:“这村子里要算春妹最有福气了,出门一年就找了个有钱的男人。”
  可立即就遭到了反对。反对的人把话说得很小声:“她嫁了个有钱的男人,那男人在哪里?我把春妹翻过来翻过去的看,就是看不出她找了个有钱男人的样子!”
  从情形上看,大家都是这么怀疑的,因为他们全都变得有些诡迷了,声音也一律放低了:“我也是这么想呢,你看她怀里那娃娃,比一把挂面还小!有钱的男人,财大气粗的,哪会下那么不起眼的种?”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我砍回的青冈棒架在火膛里,一闪一闪地吐出蓝色的火苗。这时候,火苗好像也在跟着笑,嚯嚯嚯的。我家的屋顶本来就很低矮,很压抑,这么一笑,空气里便弥漫着沉闷的欢乐。 又有人说:“你看春妹穿那一身,还有那娃娃穿那一身,都是表面光,其实是很孬的料子,那天我看到春妹给娃娃垫屁股,用的还是苟月珍(春妹的母亲)的一件破衫子。” 另外的人接腔道:“再说那陈老奎和苟月珍,平时是最爱凑热闹的,今天都是正月初四了,你们见那两口子出来耍过?那两口子就像冬天缩进洞去的蛇,逗都逗不出来!”
  接下来,他们就进行着大胆的猜测,说春妹可能是被人强奸了,外面的男人,说多坏就有多坏,反正身上有的是钱用(在他们的观念中,凡是城里人,元一例外都有用不完的钱),成天没事做,就打女人的主意,遇到单身女子从巷道里或者少车少人的桥下过,用麻袋往女人的头上一笼,拉着就跑,跑进阴暗角落或者不远处的租房里干坏事;即使被逮住,给点钱就把问题办了。“老祖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使磨推鬼,这话一点不假!”他们感叹说。 这样的猜测是很照顾春妹面子的,这说明春妹本身并没有错。 可最终他们不想给春妹留面子,他们说:“没破过身的女子,被强奸一次是怀不上的,春妹多半不是被强奸了,春妹多半是跟人家乱搞……”
  自从提到春妹的名字,我的嗓子眼就堵得慌。
  在场的,包括金花在内,谁也不知道春妹心里的痛苦。别的不说,她将如何安置那个孩子,如何度过往后的人生,就足以把她逼到绝路上去。而她只有十六岁,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压力。春妹需要的不是猜疑,而是帮助。然而,没有人愿意帮助她,包括她的父母。
  我希望他们早一点结束这个话题,可这样的话题无疑是死气沉沉的新年里最盛大的礼物,怎么舍得轻易终止呢。我只得站起身,说火膛里的柴快燃尽了,我去外面破一些。 青冈棒堆积在偏厦旁边,我抡起斧子,把它们劈成两瓣或者四瓣。天色已经不早了,风从慈竹林里鼓荡过来,搅动着零星的灰色雪花;天空中彤云密布,看来今晚又是一个大雪天。雪前的风是刺骨的,但我感觉不到风的寒冷……
  上上下下的路上不见一个人,除了我屋里时时爆出的笑声,也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连狗也懒得吠叫,鸡也懒得打鸣。而我屋里的笑声并不代表欢乐,它是对另一个可怜人的伤害。这让我厌恶。乡里人总是对别人的故事那么感兴趣,特别是当他们碰上一个可以糟蹋的人,不是抚慰别人的痛处,而是揪住不放。 如果他们知道我曾给老板下跪过,不知又会在背后怎样编排我? 我现在惟一的渴望,就是单独跟家人呆在一起,可金花在陪他们说话(她只是陪着,并没说话),女儿跟着她的小朋友不知到哪里玩去了——听说我再不丢下她出门打工,银花在小朋友面前特别骄傲,一口一个“我爸爸,我妈妈”,她那扬着头噘着嘴的样子,好像她的爸爸妈妈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
  不过妲骄傲是有理由的,眼下,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家里,而别的孩子,很大一部分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我把破好的柴抱进屋,对金花说:“耍了这半天,想必都饿了,快给大伙做汤圆吃。”
  听说要做汤圆,所有人都起身告辞。
  而今这年岁,吃饱饭已不成问题了,但乡里人还是把吃看得很重,决不轻易接受别人的饭局。因此,说请人家吃东西,如果口气不坚定,几乎就相当于下逐客令。  
  人一走,屋子空了下来。空得很突兀,仿佛刚才的那场热闹,不过是场梦境。
  金花做晚饭的时候,我就去找女儿。中间院子里没人,我又去东边和西边院子,都没人。不仅没有小孩,连大人也不见一个。十分钟前才从我家里出去的那些老人、妇女和婴儿,全都沉寂到岁月的深处去了。
  去西院时,我特意朝春妹家张望了几眼,门紧闭着,屋里的人深深地静默着,只有那只蜷缩在旁边虚楼上的大灰狗,抬起三角眼审视了我足有半分钟左右;它没有叫,它大概回忆起它主人说过我叫大宝,也回忆起几年前我的确在这村子里生活。 我又沿着烂泥塘似的田埂去了学校,大些的孩子有时会去学校打乒乓球,像银花这样的小不点儿也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但学校也没人。
  学校跟民居一样,全是木房,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木板全都霉烂了,很多地方出现了裂缝,格子窗再也没有一根木条,白亮亮的大开着。学校前面是奔涌的群山,后面是一堵山墙,在山墙底部,有人凿出一个窟窿,窟窿里安放着一尊如来佛像。这是老寺庙留下来的遗物,前几年从土里挖出来的。这情景让我突然生出一种幻觉,心境也由此潜伏到久远的过去。然而过去深不见底,就跟未来一样。此时的我呼吸着,此时的我站在这块凸凹不平水渍遍地的泥地上,但我却不认识自己的祖先,不知道他们都走过了什么样的路,不知道他们又是在哪一根链条上,出于什么样的机缘创造了我。
  操场是抱得起那么大一块土团子,密布的败草伏在水洼之中,沼泽似的;操场边缘立着两个石人,据说那两个石人曾是如来佛身边的战将,也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只是两人都断了脑袋,有一个的脑袋找到了,有一个没有找到,找到的那个,被人将头放在了他的脖颈上,由于脖颈有了残缺,脑袋放不稳,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我曾在这里读完了小学,而今,我的女儿又在这里读幼儿班,我没能成就自己走出大山的梦想,我的女儿能够吗?如果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考上大学而无钱进校,等待她的,还有等待我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 从学校出来,我朝后山爬去。后山高处有一块不小的平地,叫松林弯,曾经生长着一大片茂密粗壮的油松林,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村里人把松林全部烧光,而且刨尽根须,翻耕成旱地,种上玉米或高粱。现在的松林弯,一棵松树也没有了。 油松可以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庄稼却无法获得丰收。玉米和高粱的产量都极低,又因为距离村子远,打工者纷纷出村之后,这片地就抛了荒,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夏天去捉蜻蜓和蝴蝶,冬天去打雪仗。 银花和五六个孩子果然在那里玩雪。
  几个孩子当中,除了我女儿现在父母都在家里,其余的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银花看到我,张开冻得又红又肿的双手,踢踏着雪花飞奔过来,迎着风大声说:“爸爸,我在帮他们做爸爸妈妈。”
  做爸爸妈妈?我过去一看,孩子们堆出了十余个雪人,这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 银花说:“爸爸你看,耗子做他爸爸的时候做错了,他爸爸分明只有一只手,他却做了两只手。” 那个名叫耗子的男孩,比银花大几岁,三年前,他爸爸在新疆一家煤矿遭遇瓦斯爆炸,被炸断了左臂,伤口刚愈合,他又跟妻子去了武汉,妻子进了木材厂,他则在汉口江滩一带拾荒。
  我看着耗子的“爸爸”,发现他把爸爸的左臂塑得又大又长。 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上来,在我眼眶边打转。 我把耗子抱起来,说:“耗子你是对的,你没有做错。” 耗子一言不发,那过分的成熟和坚定,我几乎不敢面对。
  我放下他,对孩子们说:“你们想念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想念你们,只要你们在家里好好念书,你们的爸爸妈妈就会高兴。” 一个比银花稍大一点、名叫京京的女孩问道:“大宝叔叔,爸爸妈妈看不见我,他们咋知道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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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缺着一颗门牙,不知是冷得太厉害,还是牙齿关不住风,语音模糊不清,加上挂着的那两串清鼻涕,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蹲下去,对她说:“你爸爸妈妈看得见你,自从他们把你生下来,不管走多远,他们都看得见你。”
  京京说:“那我怎么看不见爸爸妈妈?”
  “你也看得见,只不过那时候你睡着了,他们是在你睡着的时候来陪你的。” 京京蹦跳着说:“那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觉了。”
  我说:“那可不行,你不睡觉他们会不高兴的,他们不高兴就不来陪你了。”
  京京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显得既无助又忧伤。 一个五岁的小孩忧伤起来,让人刻骨铭心。
  黄昏早已在风雪中降临,我和孩子们扯了些茅草盖住那些“爸爸妈妈”,就领着他们下山。 银花要我背,但我没有满足她。我不能用这种方式去刺伤另外几个孩子的心灵。  我以为老奎叔晚上会来找我的,我都想好了怎样回答他可能提出的问题了,但他还是没来。 春妹去柴山跟我说话,她父母是否知道?春妹回去之后,家里又发生了些什么?老实说,我真 想摆脱这些事情,但总是摆脱不开。 由于玩得太疯,也由于太兴奋,银花吃罢晚饭就睡了,金花把她弄上床,回到火房就烧了一大锅水。之后,她不声不响地搬出一个泡澡用的大黄桶。
  她把这些事做得庄严而又神圣,而真正等到肌肤相触,她却变得那么羞涩。风湿带来的骨节酸痛,使她的手和腿都不是那么灵便,然而它们是健壮的,短暂的羞涩和试探之后,它们就变得那么强烈,那么迫切,那么有力。我的身体之下涌动着黄褐色的波浪,那是一片带着痛楚的麦田。麦田在分裂,在下陷,整片大地都在分裂,在下陷。我和她都感到了危机,因此死死地搂抱着,不要命地搂抱着,在颤栗和攫取中沉入深深的绝望。
  这种绝望的感觉是多么好哇!毁灭的感觉是多么好哇!它们是在重新打造我的骨头。我的骨头在异地他乡被人折断了,现在,我的麦田在为我重新打造。我闻到了麦子的香味,稻谷的香味,蛙鸣的香味,还有阳光和轻风的香味,这些香味就是我的骨头,是我惟一的黄金…… 金花汗湿的头发凌乱地铺撒在我的胸膛上,灵与肉的飞翔,使她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温暖而清澈地贴着我。 这时候,哪怕只是肩头相触,哪怕只是指甲相碰,也能奇异地消除我的孤独。
  喘息稍定,她问我:“想我吗?”
  “想你,想死你。”
  “五年了,你在广东是咋熬的?”
  “想得不行的时候,我就自己解决。”
  金花赤裸的手臂从她的头发中伸上来,捏着我的鼻子:“真可怜。” 又说:“没犯过错?” “犯过。”我说。 金花扬起头,眼睛在发丝后面幽幽闪光。沉默了好一阵,她说:“我不怪你,五年,实在不短。”
  我一把摁下她的头,让她凉丝丝的鼻梁顶在我的胸膛上,再抚摸着她小小的脑袋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犯的错不是你想的那种错。我去街头看过内衣秀。”
  金花不懂什么叫内衣秀。 我
  为她解释:“城里人很怪,他们找一些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在大街上穿着胸罩和内裤,摆出各种姿势让人看。”
  “只穿胸罩和内裤?”
  “是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推销女人穿戴的东西。”
  “真不要脸,”金花说,只是语调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神往,“你去看了?”
  “看了。”
  “好看吗?”
  金花的声音听上去酸溜溜的。
  “好……看,那天搞内衣秀的地方离我们工地不远,我的那些工友全都跑去看了,围的人太多,有个叫贺兵的还爬到树上去看。”
  金花垂下眼帘,仿佛在想象当时的情景,之后问道:“只犯过这一次错?”
  “不,还有一次。那次是去看一幅宣传画,是在一家夜总会门前,那天夜总会里有几个女人去表演,据说是跳脱衣舞,外面橱窗里的宣传画都是半裸,我们半夜十二点下了工,就偷偷去看那幅画,橱窗里太黑,看不清楚,有个工友就捡起一块砖头砸玻璃,结果被巡警发现,逮住他们罚了款,我跑得快,没被罚。”
  金花嘻嘻嘻笑起来,弄得我痒酥酥的,然后她叹息一声:“真可怜……再没犯过错了?” “没有了。” “
  你的那些工友都没有?”
  “有的有。他们去路灯下找女人,二十块钱一次。”
  “你没找过?”
  “没有。”
  “是怕花钱吧?”
  “也是,也不是。主要还是不想对不起你。”
  我说的是内心话。金花嫁给我之前长得真是好看,很嫩,很秀气,乳房小,却结实,胳膊腿儿也很饱满。她是嫁给我之后才迅速变得老起来的。当时,她除了年纪轻轻就得了风湿病,别的真没什么说的,她完全可以嫁一个家境殷实些的男人,但她不顾家人的反对,选择了我这个无父无娘的穷光蛋。她说我郑大宝有文化,她说一个能考上大学的人肯定有文化。她就冲着这一点成了我的女人……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金花再让我讲我的工友去路灯下找女人的故事,但我不想讲,讲那些事让我难受。这是有原因的。去年八月的一天夜里,我的两个工友又去找女人,结果在街头的阴影里碰上一个犯了毒瘾的女子,那女子最多不过十八九岁,瓜子脸,大眼睛,漂亮得没法说,穿得也很时髦,可她毒瘾犯了,身上却没钱,我的两个工友跟她交涉后,把她架到一个圈起来还没开发的地界,那里有面墙破了个洞,他们就架着那女子从洞口钻进去。事后,一人扔给了她十块钱。几天后,两个工友得意洋洋地讲起这事,我当时就呕吐了。
  金花见我不愿意讲,也不逼我,滑溜溜的身子往上耸了两下,挽住我的脖子说:“守在家里的人,也一样……我不是说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干那种事的,我是说西院那文香,她跟羊角村成明在柴山里做那事,被人看见了。”
  文香的男人在浙江打工,也是整三年没有回来。
  我情不自已地把金花抱紧了些,提醒她:“乡里跟城里不一样,城里门对门住多年互相也叫不出名字,乡里十里八村都是熟人,你不要乱说人家,免得传出去。”
  “我没乱说,我只对你说。”
  我的指头在她背上弹了几下,问她:“你想我吗?”
  “我不会天天想,”她说,“有时候一月两月都不想,但一想起来就像蚂蚁叮,恨不得把自己抓烂。” “
  那你咋办呢?”
  “跟你一样,自己解决,但我不是你那种解决法,我是把一碗绿豆倒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捡完了还不行,又倒在地上,再捡。”
  “真可怜。”我说。 她死死地掐我,掐得我痛。
  两人静默下来后,我才听到屋脊上的沙沙声。那不是落雨,是落雪。 雨声张扬,雪声却带着沉思。
  金花掖了掖被角,突然以很不齿的口气说:“那西院怕是风水不好,尽出文香那种女人。” “除了文香,还有别人那么干吗?”
  “别人……春妹到底是咋生了儿的?”
  这时候,她实在不该提到春妹,更不该以这样的口气提到春妹。整个下午她都没说过春妹一句坏话,但她从骨子里明显瞧不起那个自己还是孩子却生了个孩子的女人。
   我冷冷地说:“金花,记住,就算春妹作下了不合情理的事情,她也是为那个家受累,值不值是一回事,但她的确是在为那个家受累。她爸让她去广东,她不能不去。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去了广东,她没有别的办法挣到更多的钱……今后,你不准嚼她的舌头。”
  金花没想到我会突然变了脸,怔了一下,委屈得差点流下眼泪。
  雪声更紧,我穿好衣裤,出门去摇竹林里的雪。不摇一摇,这么下一整夜,积在枝叶上的雪垛会把竹子压断的。
  我刚走进那片竹林,就听到西院里传来一抽一抽的嘤嘤的哭泣。  
  第二天一早,凡是碰面的人,都在谈论昨晚的哭声,看来很多人都被那哭泣声缠醒了;那哭泣声本来很小,可它却像不动声色地游到身边来的蛇,一旦捕捉到,就惊天动地。 大家都听出来了,那是春妹在哭。  
  金花做早饭的时候,我想去东院张大娘家看看,她的孙女不久前淹死了,在家的村里人都去安慰过她,而我回来一天,还没去走动过。
  出门之后,我却没去张大娘家。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老奎叔不来找我,我应该去找他。我决心把春妹的实际情况告诉他。隐瞒一时可以,长时间隐瞒下去是不行的。
  因为有那个孩子。
  西院的院坝里依然不见一个人影,小孩们还没起床,大人都躲在家里。看来大家都在回避,生怕碰上春妹家的人不好说话。我正穿过积雪很深的石坝往春妹家走,猛然看见文香斜着腰身站在她自家门口,用眼睛给我打招呼。这层院落北面是空的,没有房屋,其余三面都板壁连板壁地住着人家。文香和春妹家在同一个方向,只是中间还隔着一户人。
  文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长年累月的肩挑背磨一点也没损坏她的体形,她斜着腰身的站姿,慵困多情,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我朝她走过去。她没请我进屋,只是睃着眼说:“听说大宝是昨天回来的?”我说是。她用手理了一下披散的头发,颇为伤感地说:“我们屋里那个还是没回来。
  “可能活多吧,”我说,“有些地方春节的活比平时还多,那家伙说不定现在已经爬上脚手架了,为了把你们家盘成金山银山,他像牛马一样,春节也不过了。”
  我这话里含沙射影的意思,似乎太明显了,文香咧了咧嘴,怯怯地低声说:“到底是兄弟,你才这么关心他,才知道他的苦处。”
  可能是烟熏的缘故,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布满红筋,现在更红了,泪光烁烁的。我想,这个女人实在不是不爱她的男人,她实在是守不住了,她还不到二十五岁,身体那么好,又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着的浪劲。要不如此,她决不会跟羊角村的成明干那事的,成明有二十七八岁年纪,是个杀猪匠,长得五大三粗的,又不爱干净,浑身充斥着一股猪屎味和猪皮味;成明的优势仅仅是年轻。而今,守在老君山的年轻男人已经很难找了。 文香叫我过来,是希望我为她提供一些她男人的信息,可她男人在浙江,我在广东,我无法为她提供任何信息。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宽心话,我离开了。
  春妹家的门开着。她家的格局是进门后有一条四五米长的巷子,走过巷子才是火房。 此时,火房里只有春义一个人。
  我刚迈进门槛,春义就在灶台那边发现了我。 “大宝哥……爸,大宝哥来了。” 过了几分钟,老奎叔从床上起来了,一边从卧室出来,一边发出憋不过气来的咳嗽声。做了几十年石匠,他的嗓子眼和肺里不知吸进了多少石屑。
  他披着一件绽出黑棉絮的棉袄走到我面前,还在咳,脖子上绷出黑筋。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他朝火儿石上吐了一口痰,才说:“大宝早啊。”然后叫春义给我递烟。
  春义把烟递给我,就进了里屋,大概复习功课去了;每天安排给他的家务活最多就是早上把 火生起来,其余时间都是复习功课。
  即将面临的谈话给我心里造成极大的负担,可是拐弯抹角会更糟糕,于是我单刀直入地问:“春妹呢?” 老奎叔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开,说春妹跟她妈进菜园子倒夜壶去了。 我把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两口,说:“老奎叔,我在那边没照顾好春妹,很对不起。” 他又咳起来了,但不是真咳,之后强作平静地说:“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直到昨天晚上,她才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的。”
  我拿不准春妹到底说出了多少真相,不敢贸然启齿,只是再次道歉。 “那不怪你,”老奎叔说,“咋能怪你呢,只怪我们自己的人不争气。”
  他的眼睛红了,从灶孔前拖出半人长的大烟杆来裹旱烟。他的手指很粗,很黑,上面创口累累。裹好了烟,他把烟嘴含进口里,便仰着脖子,将烟斗掏进火膛里去点。
  刚点燃,他突然把烟嘴吐出来:暴起一声:“羞人啦!” 他的声音本是那么沙哑,这时候却锋厉如刀。
  “大宝,羞人啦!”他说,“就算穷得舔脚板,也不该去给人家当小老婆!”
  他吸了一口烟,又以那种怪怪的腔调说:“当小老婆还当不成呢,还被人家赶出来了呢!”
  说到这里,他近乎无助地看我一眼,突然咳咳咳地痛哭失声。
  春义一脸泪痕地从里屋跑出来,为他爸捶背。 老奎叔双手用力一挥:“滚开!你这个狗日的!”
  春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老奎叔怒火中烧,站起身要用大烟杆打春义。
  烟斗是铁做的,打在身上骨头也能敲断。
  我急忙把他抱住。 老奎叔双脚在地上跺,指着春义骂:“你个狗日的,你个杂种!要不是为了你,你二妹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春义扑在地上哭。他不是被摔哭的,也不是吓哭的,他实在是想哭。
  正这时,春妹和她母亲回来了,一人手里提着一把夜壶,夜壶已经倒空,但陈屎的气味还是从那干鱼似的壶嘴里浓烈地飘出来。
  母女俩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线。
  春妹没背孩子,看来孩子还在睡觉。解下了背裙,穿得又很少,她显得更单薄了,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无影无踪。
  看见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苟大娘两眼抡着丈夫,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对我说:“大宝你不要抱住他,让他打人,他是条疯狗,见人就想咬!你不要管他,让他把我们都打死算了!我们胀他眼睛,我们死了他就干净了!”
  老奎叔在我的臂弯里瘫软下来,且低沉地呻吟着,退回到凳子上坐下。
  与此同时,春义也从地上起来,跑进了里屋。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好说,就起身告辞。
  老奎叔一把拉住我:“大宝,说啥你也要吃了饭才走。” 我说不了,金花已经煮上了。 “金花煮是金花的事,我煮是我的事,”他几乎乞求地说,“你不能这样看不起你老奎叔。” 话已经很重了,可在这样的时候,我哪有心情留在他家等饭吃?我只好撒了个谎,说我家里来客人了。
  “是这样啊,”老奎叔嗫嚅着说,“那你走吧……” 然后,他低声道:“大宝,我求你个事。” “老奎叔你说。”
  老奎叔用手抹了一把皱纹密布的脸:“我们家的丑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老奎叔求你了。” 我没回话,走了。
  刚走到当门的黄桷树下,春妹就追了出来。走到我近前,她才紧张兮兮地问:“大宝哥,你没给爸说我在美容店那些事吧。” “
  没有。”
  “那就好,”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要是爸妈知道那些事,他们一定会搭根绳子吊颈的。” 我沉吟着说:“春妹,我一直想给你出个主意……”
  春妹等待着。
  “你为什么不去告他?事情是他做出来的,他应该负责,至少应该给你经济赔偿。” 春妹听后,黯然神伤。“不行的,”她说,“我在广东就知道有个人跟我的情况一样,后来她去告,结果没把人家告倒,自己还赔了诉讼费,听说还被打了,打得那个狠,都缺脚跛手了;那是人家的地盘,哪有你说走了话的。”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自己的经历使我明白一个古老的道理,那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许多时候,仅凭一腔义愤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今早没有雾,因此比往天冷得多。大雪在天亮前就停了,四野是一片寂静的银白。那种白本身就是冷气。是凝固的冷气。 我看春妹穿那么少,说:“春妹你回去吧,谨防感冒了。” 春妹却没动步,盯着脚下晃眼的白雪,呓语似的说:“大宝哥,我真不该说这种话,我本来就不要脸了,说出来就更不要脸……我爱他,你知道吗,我爱他……就算我能打赢这场官司,我也不会去告他的……我还在美容店的时候,他就对我很好,他三次来都对我很好,没有像别人那样。只把我当成工具,我跟了他以后,有段时间他对我真是好极了……我爱她……再说他也不容易啊,前段时间他的生意做得很不顺,有两家公司都垮了……谁都以为他是成功的,可是成功的人背后,也一样有世态炎凉……”
  一串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洒在雪地上。
  雪地被烫出两个触目惊心的窟窿。 我转过身,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一路上我都听到自己血液的呼啸声。
  春妹说出了“世态炎凉”这个词。这个词她不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来感受别人的处境。 这个人一直欺骗她,几个月前才狠心地抛弃了她……
  走到自家后门口,我听到刚起床的银花在问爸爸哪去了。
  金花没回答女儿。昨夜里我说了她几句,很是伤了她的心。
  这时候,我不想进屋,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三两句话不对路,就可能跟金花争执起来 。
  事实上,金花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喜欢在背地里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只是沿袭了乡村自古有之的传统。这是贫穷的乡村人消除寂寞最好的办法。她并没犯多大的错,我没理由把气发在她的头上。
  趁这时间,干脆去东院张大娘家看看吧。
  从后门左侧下去,有一个水凼,就是竹林里那条小沟汇聚成的。水凼不大,夏季却很热闹,有前来喝水的牛,有洗衣服的女人,还有在里面游来游去的孩子。眼下,水凼里结着冰,冰面灰暗,透着一种很有硬度和质感的黑,证明冰层很厚。水凼旁边是一条小路,这条路直通东院。路边巴掌大的田地里有刚刚生起来的油菜苗,天越冷,油菜苗越是鲜嫩,青亮得逼眼。不仅田地里,路上也有菜秧,东一簇西一朵的。那是农人不小心把菜种撒在路上长出的。
  几只麻雀在路中间觅食,它们沉默着,蹦跳着,灰灰的羽毛和灵巧的身子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穿过几间猪牛圈,东院的晒坝就呈现在眼前。
  几层院落比较起来,东院最大,人户最多,晒坝也最宽敞,可是院坝里同样没有一个人,而且每家每户都关门插锁。张大娘的房屋旁边,立着一根草树,树上的枯稻草已被扯下大半,家门前就散布着那些稻草,被雨雪浸湿,又被鸡爪刨来刨去,看上去显得特别乱,特别脏。
  这景象我在西院的文香家也看到过。文香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但家里没有男人,她只好把稻草当柴烧,抱草进屋时,免不了掉落一些在地上,她也无心打扫。以前,山里人都是把稻草存下来喂牛的,枯草里有积存的土地味,太阳味,有没散失干净的养料,牛嚼着这些味道和养料,依靠回忆度过整个冬天,现在,人烧掉了一部分,留给牛的就不多了;养料本来就少,再加上吃不饱,当春草萌发牛们跨出圈栏的时候,全都瘦成了皮包骨头,即使在平地行走,也四条腿打颤。 我突然不想去张大娘家了。我去干什么呢,去表达我的同情?同情是水,不是骨头,同情永远也无法帮助别人支撑起生活。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去她家后的情景:那是一间严重倾斜的土坯屋,里面黑洞洞的。我进屋后,张大娘会在柴圪里拖出一条凳子让我坐,然后给我讲她孙女是怎样掉进粪坑的——刚把孙女的名字说出来,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说不下去。这之后,她就后悔,她孙女是去别人家夹火种时出事的,她真不该让孙女去夹火种,邪天下过雨雪,路那么滑,再说路上要经过两个粪坑,不要说六七岁的小孩,大人稍不留心也会掉进去。她一定会说:“我这老不死的呀,咋就那么昏呢,为啥让她去夹火呢……”又是一阵痛哭。这简单的叙述,至少花上个把时辰。然后我就该走了,可是她不让我走,非要给我做汤圆…… 情形就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我去什么也不能帮她,只会再一次挑开她的伤口。
  那么我还去干什么呢?
  尽管很不情愿,但我必须承认:只不过短短的一天多时间,故乡就在我心目中失色了。因为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故乡的芜杂和贫困就像大江大河中峭立于水面的石头,又突兀又扎眼,还潜藏着某种危机。故乡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是那样纯朴,可现在看来,他们无不处于防御和进攻的双重态势,而且防御和进攻没有前和后的区分,它们交叠在一起,无法分辨。无论处于哪种态势,伤害的都是别人,同时也是自己。对那些不幸的人,他们在骨髓里是同情的,因为他们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遗憾的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他们总是习惯于对不幸的人施放冷剑,使不幸者遭受更 大的不幸。他们误以为这样做就能够突显自己的优越,从而远离不幸……
  这可怕的人性泥沼,当然不仅仅属于乡里人,但由于乡村的贫困和卑微造成的褊狭与自私,加上祖祖辈辈抱成一团开疆拓土、因而彼此知根知底的特殊背景,他们要对一个不幸的人施加压力,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集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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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发表于 2016-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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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张大娘这样的人,她要最终获得拯救,只能依靠时间。  
  可是春妹就不行了。对她而言,时间是魔鬼。她怀里的那个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不需要多久,他就会叫爸爸妈妈了,然而他没有爸爸可叫!我的女儿银花会叫爸爸而看不到爸爸的时候,她母亲会告诉她:“你爸爸在广东打工,你爸爸爱你,等你爸爸挣了钱,他就回来看你。”然而春妹将如何向她的儿子交代?她能够对她儿子说:“你爸爸有很多钱,可是我怀上你的时候,他的生意走下坡路了,他嫌我们是拖累,不想养我们,就把你和妈妈赶走了,你没有爸爸了!”——春妹能这样说吗?
  在鞍子寺村,人们虽然怀疑她儿子不是走正门生出来的,但最真实最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许多人还在观望她是不是真的嫁了个有钱的男人,即便那男人并不有钱,也想看看他究竟长的什么模样,是个什么身分——结果闹到头,那孩子不过是个野种!
  真到了那一天,等待春妹的会是什么后果,她太清楚了。
  还有她的家人。惟一从心底里爱她的,就是她的家人,可是,她在家里多呆一天,带给家人的耻辱也就往深处扎一寸。
  她不愿意这样。 何况她哥读书还需要钱呢!那家里不靠春妹,就没有人能供春义继续读书。
  鉴于这种种原因,春妹默默地走了。
  她本来是想回到故乡疗伤的……  
  我没看到她走。那天我带着妻女去三十里外的岳父母家。
  据说春妹走得很平静,那天她去乡场后回来,把哇哇啼哭的孩子(那孩子只要没睡觉,好像永远都在啼哭)背在背上,就跟父母和哥哥道别(听说她姐姐春梅正月初三回来过,看见妹妹抱着一个不明不白瘦小得像干柴棒的孩子喂奶,饭也没吃就走了)。她对哥哥说:“哥哥你安心读书,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次不去广东,我去福建,我今天打听到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在福建一家制衣厂打工,她爸爸给了我地址,我去找她,她一定会帮忙让我进厂的。” 春妹走了,村里又议论了她两天,再次归于沉寂。
  我想很少有人在乎她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带着孩子将怎样生活;更少人在乎的是,她之所以不去广东,究竟是害怕自己再次受伤,还是别有隐情……
  正月初八,对老君山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是牛的生日。
  不知为什么,老君山人固执地认为,世间的第一头牛,是农历正月初八这天降生的,因此他们把正月初八定为天底下所有牛的生日。
  清早,老君山的男女老少,只要拿得动镰刀的,下得了床的,都走出院落,走到村子底下或者爬到村子上面的山林,为牛割草。四野一片枯黄,要找到一把青草很不容易,通常是那些叶片如利刃的马儿蕊草,或者生长在崖垛之巅的紫芫草,靠近草梢的部分才呈现出青绿色。但要割下这些草非常困难,稍不留心,马儿蕊就会划破手指,不是一般的破皮,而是一拉到底,现出雪白的骨头;紫芫草虽然摸上去如绸缎般柔软,但谁也不敢轻易爬到数丈高的崖垛动它们一下,何况冬天的崖垛上随时都可能藏着暗冰。
  尽管艰难,老君山人却无论如何也要让牛在这天尝到青草的气味,哪怕只有一点点儿。把草割回来后,一家人便围在牛棚旁边,由家庭成员中年岁最大的人将草放进牛槽,招呼卧着反刍的牲口起来享用;以前,放草之前,家里的长者还要带头给牛下跪,表达对这种数千年来为人类做出巨大牺牲的生灵的感激和敬意,现在没有这规矩了,但虔敬的心思并没减退。
  说来奇怪,正月初八这天,老君山的牛仿佛也知道这个日子非同寻常,一律显得格外安静, 既不撞圈栏,也不鸣叫,当人们把草放进木槽时,它们表现得是那样羞涩,用湿漉漉的、清 亮如水的眼睛对人们说话,那意思好像是:“谢谢你们,我做的那点事,只不过是我的本分,没啥了不起的。”
  这一个正月初八,天还没亮明白,鞍子寺村后面的山岭上就起了歌声:“清早起来嘛去割草哦,烟子蓬蓬呢割不到哦;烟子烟子你快快散呢,咕噜噜噜扯——我家的牛儿过生朝(生日)哦… …”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歌谣,“烟子”指的是雾,但今天没有雾,今天是化雪的子,屋檐底下响起时轻时重的声音,那是雪水融化的声音,有时候,一团雪块没来得及化掉,就顺着瓦沟摔下来,在地上溅起耀眼的光芒,我家后门外的竹林里,发出淙淙的声响;这响声无处不在,站在石板铺成的院坝里,也能听到它的鸣唱。
  天地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的琴师,它在每一个角落弹拨出季候的主要音律。 要是以往,最早起来的人唱了第一句歌词,满山满坡都有应和,但今天不是这样,应和的有,却极其稀微。
  我和金花隐隐约约地听到西院文香在跟人说话,那人问文香为什么不唱歌,因为她是鞍子寺村歌声最美的,文香说:“唱啥呀唱,我家牛也没有,懒得唱!” 她的话说到了我和金花的痛处。
  金花的脸色忧忧戚戚的,对我说:“管他有没有牛,你也吼两句吧,那是个吉庆。”
  我没有听她的话,吼那么两声,实在看不出吉庆在哪里;而且,一个没有牛的人唱歌,我这面子上挂不住。
  金花没做声。当我打开后门抱柴回屋,她不见了。一个多钟头后,我把饭做好,才见她割了半背篼青葱的紫芫草回来。那么滑的路,她不仅裤腿和前襟上洒满泥点子,连头发也被泥点子染黄了。她将草一把一把地打散,一把一把地丢进牛槽。
  她做着这些事,脸上没有悲伤,只有对未来生活的祈福。
  然而,我却看不下去了,我把那些草全都抓了出来,扔进了旁边的粪坑!
  金花愣愣地看着我,直到我用长把粪瓢将草全都捅进粪渣里,她才抑止不住,流下泪来。
  “马上就开春了。”她说。
  她的意思我懂,春水一发,就要牛犁田,没有牛的人家,就只有向别人借牛,而春水田是抢出来的,只有那么短短的两三天,融化的雪水才能把田涨满,过了那几天好日子,田虽然也能够翻耕,却检验不出是否扎漏,如果田不扎漏,到了五黄六月稻谷抽穗的时候缺水,严重的减产就势所必然。等别人忙过,你再借牛来使,很可能就错过了最佳时机,而且,牛那么宝贝,关系再好的人家也不愿意随便借人;老君山人把犁春水田叫“打老荒”,听听这说法,就知对人对牛,那都是极其艰苦的活,一趟老荒打下来,再强壮的牛也要瘦它几十斤。这无法不让主人心痛。
  我家已经六年没牛了,以前有一头老白牛,结婚的时候卖掉办了酒席,从那以后就再没喂牛,这就是说,我离开的这几年,金花每年都要向别人借牛,去人家门槛前下话的尴尬,她已经受够了。
  除了尴尬,还要累死累活地抢那最后一趟春水。那些挣了钱的人家,即使暂时没买上牛,也可以把牛借来后拿钱请人犁田。文香就是这样做的。犁铧沉重,如果不熟悉牛的习性,随时都可能被它拖得扑倒在水田里,甚至扑到铧刃上,割得身上鲜血直流。以前干这活,都是年轻男人的事,自从年轻男人走出村子,就轮到缺力气但有经验的老头子了。
  请老头子犁一亩田,给十块钱。很少有女人干这活,可金花是自己干。她舍不得钱。她的娘家人也不能帮她,她有个弟弟,打工去了,同样是几年不回,岳父的身体也吃不消了,更重要的是,岳父家也买不起牛,也要等着别人空下来了,才披星戴月地去田里忙乎(今年过春节,也是他儿子寄回两百块钱,才割了些肉,打了些酒,勉强把年关度过了,他哪有钱买牛)。金花只能靠她自己,每次犁完田,她的腰和腿就像有人在用扁担砍一样…… 虽然如此,你这么割回一背篼牛草,别人家的牛就会跑到你圈里来吗? 我心里窝囊透了。 两人进了屋,金花见女儿不在家,泪水就流得越发的汹涌。
  我让她坐在条凳上,自己也挨着她坐下来,我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一时发昏。”
  她不回应,只管流泪。
  我犹豫了片刻说:“金花,我寄回的三千一百块钱,都派了啥用场?”
  前两天我就想跟她算算这笔账,我不是不相信她,仅仅是想了解一下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她擤了一把鼻涕,又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泪水,才很平静地对我说:“每年买肥料就要四百多块,我们还算买得少的,有些家庭一买就是六百多块,现在那土,吃肥料吃惯了,肥给少了就不出好庄稼;再说我们没喂牛,又没啥粪肥帮补。还有就是交义务劳工费,这笔费用是你走后才交的,每年给每个成年劳力算十个义务工,也不让你真去哪里做义务活,只是让你交钱,每人每天二十块,这样算下来,我们家一年要交四百。第三就是银花的书学费,她四岁进幼儿班的,读了两年了,每学期的学杂费一百八,一年就要三百六。其他的就是一些零星的花销,我记不起来了。”
  我默算了一下,光是金花说出的这三笔大数目,几年下来至少也要五千,而我寄回的只有三千一百块。我感到很羞愧,我实在不该向她提这么愚蠢的问题。就算我不知道有义务劳工费,也应该知道三千一百块钱远远不够五年的开支。 
  “还有两千来块钱的缺口,你是从哪里找来填补的?”我抓住金花的手,这样问她。
  “找我弟弟借了一千五,”她说,“另外就是卖谷子。”
  她低下头,又说:“你看我们仓里的谷子很少,不是你女人不能干,是肥料不够,庄稼产量本来就不高,又卖了那么多。我本来还想把你爸妈的坟修一修的,可实在抽不出钱。你看村里有些人家,从县城请来专门的匠人,用石条把祖坟修得那么漂亮,还錾了碑。只有你爸妈的坟还是两个土包子。你是读书人,虽然没念成大学,可你是这村里最大的读书人,你真该给你爸妈写上几句话,錾在碑上,立在坟前。”
  我不希望她提这些事情,一提起来我心里就毛躁。虽然我并不像村里某些人那样,以花大钱 修葺祖坟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孝心,或者以此向外人摆阔,但父母的坟像狗啃似的龇牙咧嘴 ,毕竟也不是体面的事情。
  金花又说:“你昨天给我的两百多块钱,按道理该去买头小猪的,一头猪在圈里,再好的饮食它吃起来也懒心无肠,猪要成对才抢食,抢食才肯长。现在看来又买不成了,过了正月十五,银花就开学,他们老师过两天就会提前来收书学费,到底涨没涨价,还不知道呢。”
  “你不要说了,”我说,“金花你不要说了。”
  金花站起身,默默无言地去端碗舀饭。  
  吃罢早饭,我跟金花带着女儿抓紧时间去油菜田里扯杂草。雪没来得及完全融化,田地还较为干爽,要是再捱几个钟头,雪完全化开了,就没法进田。
  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太阳早早地升上了天空,村里大大小小的狗在阳光下追逐,春妹家那条大灰狗,是当然的头领,它往哪里跑,别的狗就会朝哪里聚积。后山上的松垛和青冈林里,融雪声此起彼伏,没过多久,白茫茫的林莽再一次变得清朗起来。
  这样的景象,却无法激起我对春天的向往。金花的一席话,让我无地自容,也让我对即将到来的春天怀着沉甸甸的忧虑。
  银花在塄坎底下掏深藏于土地中的虫子,金花撅着屁股,在一心一意地劳作,我的心里却像猫抓一样难受。我想该怎么办呢,如果我留在家里,又凭什么挣钱呢?这片土地能够提供的最大资源,也就是让我们不再挨饿,要谈到别的,比如修一修房屋,供孩子读书,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欠账呢。
  金花在娘家时虽然也穷,可从没欠过账,金花是嫁给我之后才尝到欠账的滋味的。她冲着我“有文化”
  才冲破层层阻力成了我的女人,而我脑袋里的所谓文化,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光荣?我又为她的现实与未来提供了什么样的保证?
  我左顾右盼,前思后想,觉得惟一的出路,就是再次离开这片亲切而又贫瘠的土地。 漂泊异乡的孤独感立即潮水一般淹没了我……  
  银花的老师来收书学费的时候,我和金花正在吵架。
  我们是为针尖那么大一点事吵起来的。金花扫地的时候,我把一只背篼反扣过来,坐在灶房边上,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摆在我面前的分明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我实在不想走,可不走行吗?
  正在我焦躁万分的时候,金花扫到我面前来了,金花说:“把脚抬一下。” 我把脚抬起来了。
  金花扫了我的脚底,又说:“有凳子不坐,坐在背篼上,坐坏了咋办?”
  我的气猛然间就窜起来了,一把将背篼从后门扔了出去。背篼翻几个跟头,掉到了岩畔之下。
  金花弯腰愣了片刻,出门去捡了回来。
  她进屋的时候,我本是有些后悔的,谁知她在流眼泪。她这时候真不该流眼泪。她的眼泪让我感到生活的无望。
  我说:“他娘的不就是一只背篼吗,有啥了不起的!”
  跟金花结婚以来,两人并不是没有过争吵,但我们的争吵是有理有节的,我从没在她面前骂过粗话,我们村的有些男人跟老婆吵架,骂的话连狗也嫌脏,连牛也踩不烂,不仅如此,还动不动就打女人,像文香那么漂亮的女人,也常常被丈夫毒打,有一次她丈夫一把将她推倒在石坝上,又狠狠地踢她的屁股和腰身,踢得文香在地上翻来倒去,之后翻不动了,就狗一样蜷着身子,向丈夫求饶。这样的事情,鞍子寺村经常发生,可是我不仅没打过金花,重话也没说过。对此,金花铭记于心,还向人夸耀,说这就是她选择我的好处,说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 然而现在,我却对她骂粗话了。
  金花像不认识我一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说:“盯着我干啥?你是不是嫌我胀眼睛?”
  这话是很伤人的,这话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我在家里是多余人,你巴不得我赶快滚蛋!
  金花的嘴唇抖索着。她的嘴唇薄,抖起来像两张纸。她这神情我以前从没看到过。
  我知道她受了伤,但我就是想伤她,我还嫌伤得不够!
  于是我说:“我明白你是咋想的,你不是羡慕文香吗,你不是想有文香那样的好事吗!”
  金花的嘴唇不抖了,她变得冷静了,她说:“大宝,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无聊的?”
  “我无聊吗?……我是无聊吗?你以为你平时不开腔不出气,我就看不出你的心思吗?” 她摇着头。缓慢而凄哀地摇着头。
  “如果这就是我找的人……”她没把话说完,再一次摇头。
  我说:“你本来就找错了,凭你天仙一样的容貌,最坏也该找个镇长的,却鬼迷心窍找了我这个穷光蛋!”
  金花的胸脯大起大伏,随后是一声炸雷般的吼叫:“郑大宝,你要这么说,我就真是找错了!我找不了镇长,但是找个比你有出息的人,对我冉金花还算不了啥大事!就是现在,我冉金花也还有人要!别以为离了你郑大宝,我就只有吊颈的份了,只有跳岩的份了!”
  到此,我已经没有力量找出更有杀伤力的话来反击她。我早就为自己设置了一个陷阱。我是自食其果。但是,我烦透了,我实在需要发泄!
  我把灶上的铁锅高高举起。
  正要往地上砸的时候,门口响起了又谨慎又快乐的声音:“金花嫂在家吗?”
  往那一刻,金花的表情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当她把脸转一个半圆朝向门口的时候,已把绝望丢在了后边。
  她说:“是贺老师啊,进屋坐。”
  我把手里的铁锅慢慢放回到灶眼上。  
  听金花叫贺老师,我就知道他是教银花的了。
  这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小伙子,长得圆头圆脑,是西北贺家坳村人,我并不认识他,听金花说,他只读过半季初中,之所以能来鞍子寺小学教书,还当校长,每月领三百多块钱工资,全靠他舅舅;他舅舅是镇中心校的校长,有安排村小教师的权力。
  小伙子说话响快,看上去也很聪明。进屋后,他望着我说:“这是大宝哥吧?”金花说是,他就马上给。我递烟。我说:“贺老师,咋能抽你的烟呢。”他把烟硬塞到我手里,“叫啥贺老师哟,”他说,“大宝哥你才是老师,你当年要是家庭条件好点,不要说鞍寺小学,就是县中学你还不一定看得上眼呢。”
  如果前些年有人提这事,我会很伤感,现在我不会伤感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啊。正拥有的生活,才是自己应该得到的生活,这个道理我虽然不愿意接受,但我早就懂了。正因为懂了这个道理,我才心烦,才跟金花吵架。
  我说:“贺老师坐吧。”他坐下后,金花问他:“这学期多少钱?”
  “还是一百八,今年好多学校都涨了,对面山上有所学校,都涨到二百七了,我们鞍子寺小学小涨!”
  我问:“学校收费,镇上没定个统一标准?”
  贺老师说:“没有,这是根据各个学校的具体情况定价,然后上报镇上批准就是了,学生越少收费越高,因为我们的工资不是国家发,是从学生的书学费里面抽成,学生少了,价又收不上来,我们就不如回家种地了。”
  “学生少是学龄儿童本来就少,还是失学的太多?”
  “当然是失学的多啊,”贺老师看着我说,“穷啊,很多家庭读不起书啊,像大宝哥你们那时候,比现在穷到哪里去了吧,可再穷的人家也能上小学和中学,大宝哥你要是早生几年,说不定就能读上大学了,现在表面上大家都挣了钱,可是送孩子读完小学都困难,也是怪事。” 接着他说:“目前的情况是,越穷的地方收费越高,收费越高就越没人读书,再这么搞几年,很多村小都要办垮。” 我问他:“你舅舅知不知道这些事?”
  “知道哇,我给他反映过,还有很多村小教师都给他反映过,我看他也拿不出个主意。”
  这其间,金花进里屋把钱拿出来递给贺老师,他收下了,在一张皱皱巴巴的名单上划了个勾,就很认真很严肃地对我说:“大宝哥,银花是非常聪明的孩子,你要好好培养她哟。按她的智力,只要顺顺当当的发展下去,将来考个大学肯定没问题,我没多少文化,但为了不误人子弟,也不给我舅舅丢脸,我在努力自学,别的不行,要说看一个人的发展,错也错不到哪里去。大宝哥你是没上过大学的大学生,银花又是你女儿,你比我更清楚她的情况,等她将来考上了大学,你要拿得出钱来,千万不能让她走你的老路哦。这做大人的,辛苦点就辛苦点,有啥办法呢。”
  开始听金花说贺老师是凭他舅舅的关系才来学校教书的,我心里还对他有成见,事实证明我错了。听了他的话,我像小学生一样不停地点头,我说:“谢谢你贺老师,你的话我记住了。”
  他起身告辞,到别的人家收书学费去了。  
  金花不声不响的,又拿起扫把扫地。地还没扫完呢。
  我在火房站了片刻,就进了卧室,衣服也不脱,就躺到床上去了。
  一群接一群陌生的人从我面前走过,带着腥味的冷风把他们的说话声吹得时浓时淡。在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我想那是谁呢,正准备扬手招呼,那人就不见了。他刚刚消失,我就想起来了,那不是贺兵吗!可是不对呀,贺兵不是已经死掉了么?难道那个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不是他?难道那个来领走一个骨灰盒的老头子,也不是他父亲?正在疑惑,我又发现一个熟悉的人,这是个满脸憔悴的女人,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是邹明玉,我大声呼喊,先叫邹姐,她不理我,我又叫邹明玉,她还是不理我。很快,她就与贺兵一样,被如潮的人海所吞没。黄昏眨眼间就与大地上的暮色相拥,我想再也不可能遇见熟人了。我感到孤单,提着包裹朝前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条大街,走得夜沉了,腿酸了,街上的人影车辆都已稀稀落落的了,我就在一个挡风的角落蹲下来。那里早就蹲着一个人,黑乎乎的,看不见那人的脸,但我听到了啼哭声。是一个孩子的啼哭,吱吱吱的,像老鼠叫。这哭声我是那么熟悉,禁不住朝蹲着的人多望了两眼。天啦,这不是春妹吗?春妹也认出了我,她说,大宝哥,你也来了?”我说:“是呀,你不是去了福建么,咋在广东看到你?”春妹低声说:“我想见他一面。”我问她:“见到了吗?”春妹说:“见到了,他从公司出来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他了。”我急乎乎地问她:“你没去找他?”
  春妹忧伤地摇着头。我朝她吼起来:“你是傻瓜,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这时候,春妹突然不见了,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睡觉为啥衣服也不脱?被子也不盖?”金花把我摇醒,心疼地嗔怪我。 我翻身起来,心里涌起大祸临头之前的空虚感。
  事实上没什么大事,门外阳光照耀着,屋脊上的亮瓦投下浮动的光影。 只是梦中的清寒和孤单挥之不去。
  金花像是忘记了我们吵架的事。我也忘记了。那件事就像梦中的景象一样虚幻。
  我说:“银花呢?”
  “到东院玩去了,”金花说。“想睡你就再睡一会儿吧。”
  我说不睡了,大白天的,哪里是睡觉的时候。
  “反正田地里又没啥事,柴也是砍好的。金花说。
  正是这“没事”让我感到空虚。没事就意味着挣不到钱。如果喂了牛就好了,农闲时节,恰恰是猪牛让农人闲不下来。农人是不能闲的,一闲就空虚,就为将来担惊受怕。 我说:“手头还剩了多少钱?”
  金花不回答我,只是说:“想睡就睡一会儿吧,不管有没有钱用,反正天塌不下来!” 她说得那么坚定,让我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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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发表于 2016-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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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探地说:“要不你也来睡?”
  我以为她会反对的。哪怕风湿病犯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也没在白天上过床。 谁知她不声不响地就脱了外套。
  屋外传来小猪的咕咙声,母鸡被公鸡侵犯时不满的抗议声,还有孩子们的欢笑声。当这些声 音过去,就只剩下似有若无的天籁了。我静静地搂着金花,望着头顶上方的亮瓦。 要是生活没有那么紧,要是心里没有那么多负担,这日子该有多好!…… 我再一次问金花:“还剩下多少钱?”
  她动了动身子,面向我:“六十多块。”
  我喃喃自语:“六十多……还不够。要出门,我首先还是选择广东,那边的机会到底多一些,再说,我还梦想以前的那个建筑老板会收留我。我相信只要给出合理的解释,他会收留我的。当然,被他扣押的那两个月工钱,就不要去想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内心早就在计划再次出门的事了。
  从没出过门的时候,总以为外面的钱容易挣,真的走出去,又想家,觉得家乡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最让人踏实的地方,觉得金窝银窝都比不上自已的狗窝,可是一回到家里,马上又感到不是这么回事了。你在城市找不到尊严和自由,家乡就能够给予你吗?连耕牛也买不上,连付孩子读小学的费用也感到吃力,还有什么尊严和自由可言?
  金花在颤栗,我明显感觉到了,她说:“你又要走门你不是对银花说你不再出门了吗?” 我继续望着亮瓦:“我当然不想出门,可是……不出门怎么过日子呢?”
  金花抱住我的脖子,不说一句话。
  沉默了许久,我说:“别看那个贺老师年纪轻轻的,他真是教育了我。”
  金花往我的怀里拱了一下:“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本来就没生你的气,是我首先不对。”
  她像少女一样撒着娇说:“本来就是你不对嘛,你为啥说那么绝情的话呢?”
  “我是说绝情的话,你是做绝情的事,你不是要找个比我有出息的人吗?”
  “那是气话!”她着急地分辩,“你把我说得那么不要脸,把我气糊涂了,其实你知道的,我哪里是那样的人啦,不要说你走五年,就是十五年,我的那碗绿豆也不会丢的!”
  我把她抱紧了些,说:“我心里难受。”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从你回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你该明白,我的心里一点也不比你好过,我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受了五年累,回来后家里还是老样子,看不到一点儿希望,我这心里不难受吗?”
  我问她:“你想不想让我再出门?”
  她猛地伏到我的身上来。“当然不想,”她急促地说,“这还用问吗,当然不想!” 她流下泪来,双肘支在我的胸膛上,两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又说:“做女人的,哪个想丈夫三年五载地出远门呢,那都是没办法的事啊……” 我把她放下来,静静地搂抱着她。
  这时候,我们都不愿意谈及我出门的话题,但出门已成定局,这也是我俩心里都清楚的。
  过了好一阵,金花说:“今天我们要感谢贺老师,要不是他,我们的架就吵大了。”
  “是呀,不过架吵得再大,你也是我老婆,我也是你男人。”
  她轻柔地捻着我的耳垂说:“我就喜欢听你这样说话。”接着她嘻嘻笑着说,“要是我当时手里拿着镜子就好了。”
  “为啥?”
  “你不知道你把铁锅往灶眼上放的时候,那动作多么可笑,不,不是可笑,是可怜,生怕让外人看出我们在吵架,又生怕把铁锅碰坏了,那样子真是可怜,可怜得让我的心都痛了。” 我也笑起来:“你不知道你把脸转向门口给贺老师打招呼的时候,那表情经过了多么复杂的变化,像这样,这样……” 我还没把动作做完,她就一手抱住我的头,一手在我身上不停地捶打。
  我抓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金花,相信我,没啥大不了的,什么难处都是可以熬过去的。”
  她说:“是,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我把出门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二。
  不能再晚了,只要过了正月十五,也就是老君山人所说的“大年”,去外面就很难找到事情做。
  十一这天下午,金花带着女儿回她娘家去了。我的路费还差几十,她去找她爹妈借。她弟弟寄回的两百块钱,据说还剩了一点。
  母女俩刚出门,我就去了松林弯。我想去看看那些用雪做出的“爸爸妈妈”。 那些“爸爸妈妈”早就化掉了,地上是化雪时留下的黯淡印迹,曾经覆盖他们头顶的茅草,被雪浸泡,再被太阳晒干,就像人走向衰老,失去水分,显得特别的没有生机。
  我发现,就在前一两天,肯定有人到这里来过,而且站了很长时间。我想可能是耗子吧,因为他那个被太阳晒掉的爸爸,水印两侧放着两根木棒,教像两只手臂,而且左边的要比右边的粗壮。
  明年的这时节,我的女儿银花,也会跟她的小朋友们一起来做她的爸爸了。因为我决不可能出门一年就回来的,这面山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每年都回来过春节。火车票那么贵,春节期间还要涨价,谁也舍不得把血汗钱往铁轨上扔。
  问题是,银花还不知道她爸爸明天就走。我和金花都说了,先不告诉她,明天让她跟她母亲一起把我送到石盆上就是了。
  金花母女天黑尽才回来,那时候我已把行囊准备好了。吃罢晚饭,我就把女儿抱在怀里。那时候,我最害怕的是别人来串门,或者银花的小朋友来把她叫走。外面的月光很明亮,往天,只要有月光,银花的那些小朋友都在晚饭后把她叫到院坝里,玩得筋疲力尽才回屋睡觉。 好像全村人都知道我马上就要离妻别女似的,既没有大人来串门,也没有小孩来喊银花。这样,我就有机会一直抱着女儿,直到她在我怀里香香甜甜地睡去。
  我和金花都没睡觉,我们躺在床上,做了我们自己的事情,就把女儿抱过来放在中间,两人说了一整夜的话。
  那一时刻终于来了,我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提出来,带着夸张的兴奋对女儿说:“银花,你跟妈妈去为爸爸送行吧。”
  女儿识别不出帆布包的意义,她不知道这东西是农民工离乡背井的特殊标记,也不知道“送行”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说爸爸妈妈要带她一块儿出门,就高兴起来。
  走到西院外的那棵黄桷树下时,春妹家那条卧在虚楼上的狗发现了我,汪汪汪叫了声。它不是威胁我,更不是想咬我,而是以它的语言向我打招呼。
  可这一下就坏事了。听到狗叫,老奎叔和苟大娘站到虚楼上来了,他们说:“大宝又要出门啦?” 我紧张地看着女儿。她跟她母亲走在前面,正叽叽喳喳地说话,并没听清他们的问话。
  金花也转过头看我,我给她递眼色,让她牵着女儿快走。她们加快了脚步。几米之外,就是一堵春妹家作堡坎用的石墙,只要被石墙挡住,她们就不大能听清上面传来的说话声了。 我站下来,等母女走远了一些,才压抑着声音说:“是呀,留在家里咋办呢,老奎叔你们吃饭没有?”
  “还没有呢,”老奎叔说,“你这次是到哪里呀?”
  我怕勾起他们的伤心事,没说去广东,而是说:“我还没想清楚呢,到了火车站再说吧。” 苟大娘说:“大宝,你就去福建嘛,听说那边也好找事,春妹说她要去上班的那个厂叫红光制衣厂,你去帮我看看嘛。”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问春妹有没有消息。
  “才去那么几天,有啥消息呢。”苟大娘忧戚地说。
  这时候,老奎叔在抹泪水,我看得明明白白!他的泪水让我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春妹是不是真的去了福建?她会不会真的去广东看那个人?她回了,一趟老家,再次背井离乡之后,她会以什么样的眼光和心情看待外面的世界?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院坝边又出现了一个人。是文香。她依然斜着腰身,依然慵困多情,但她眼里却有着别样的期待。
  我知道她是想问我去不去浙江。但她并没问出声,只是低下头,小声而伤感地说:“今年只回来一个春妹,一个大宝,结果不到十天,春妹走了,大宝也走了……”
  我不想再多说一句话。我觉得我的决心在流失。 于是我随便挥了挥手,快步追妻子和女儿去了。 到了石盆,我放下肩上的包裹,先拥抱了一下妻子,再把女儿抱了起来。
  把女儿抱上身,我才发现妻子泪流满面。 女儿看见妈妈哭,格外诧异,她说:“妈妈……” 我摸着女儿的小脸,我说:“银花,爸爸又要出门打工了。
  我无法描述女儿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她眼睛里的光芒直往后退,呈现出极度的惊恐。但她没哭,她只是颤抖着说:“你骗我。”
  “爸爸没骗你。”
  “你告诉过我,你不再出门了,我们还拉了钩的。”
  我说:“是,但是爸爸没办法。”
  “不……”她说。她好像这时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声音里带着哭腔,两只小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
  金花来抱她,金花说:“宝贝,让爸爸走,爸爸再耽搁,就赶不上车了。”
  女儿往我怀里一纵,把我箍得更死,箍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要爸爸,”她大叫着说,“我不要爸爸走,我不要爸爸走……”
  此前,我对自己说过,千万不能流泪,然而,眼泪却不由我控制,哗哗地往下淌。 金花来掰女儿的手,女儿哭叫着,哭得那么绝望!而且她的劲那么大,刚掰开她的一根小指拇,那根指拇又像钢钳一样合上了。 ,这样的场面再不能维持下去了。这对她太残忍,太不公平。我把女儿的身子送到金花怀里,再抓住她的两只手,使劲一扯就扯开了。
  女儿的两只手臂翅膀一样张开,嘴大张着,却没有声音。冷风呜呜呜响,灌进她的嘴里。 我就看着女儿的这个姿态,提着包裹,钻进了青冈林。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才听到了女儿的哭声。哭吧孩子。哭是你的权利。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理解,在历史上的某一个时期,城市和乡村是如此对峙又如此交融,我,你母亲,还有你,包括像你春妹小姑这样的所有乡里人,都无一例外又无可挽回地被抛进了这对峙和交融的浪潮之中。为此,我们都只能承受。必须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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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发表于 2016-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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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5, 2024-4-23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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