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

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镜花缘的书评：

任才使筆，可為一絕

讀畢《鏡花緣》一書，竊以為此書之最可言道者，莫過於作者之博學多才。作者既然耗盡數年，為此一書，其所傾注者，非一般鬻書求利者可比，蓋有借此書以立言不朽之雄心。
本書有一下三點值得稱道：
一、為裙釵吐氣之心。蓋明清以降，人性覺醒，時人之有見識者觀于女子纏足、禁考、卑下等種種不公之狀，頗有文字為女子呐喊助威，以求得女子地位之提升與解放。明時有李贄等思想家為女子守貞抱屈，又有馮夢龍之《三言》中大倡女子之人性；清中又有《醒世姻緣傳》、曹雪芹《紅樓夢》等不朽巨著，尤其後者，堪為此中巨擘。李汝珍身處清朝中後期，受其啟發，遂亦欲涉筆成書，為女子增色。
二、巧妙之時空安排。觀中國五千年歷史，有以女子之身而君臨天下者，唯有唐朝之武則天。故作者思之再三，取時於此。何也，有唐時之武則天，則有其敕令百花齊放而有百花得咎之事，有唐舊臣親王兵敗而與其家眷流落海外之事，有女大臣、女科舉、女才子之事。此數事可謂全文之大背景、大關節，非擇此時，則無有眾仙之入凡塵，無有眾女海外之流落，無有百女展才之機遇。故作者之匠心獨運，于此可見。
三、博大浩瀚之才學。作者求官無望，仕途不成，遂潛心學問，因以筆之於書。故其於此書中多以才學灌注，橫無際涯；多九公之形象，代為作者才學之化身。其遊歷海外，所見所聞，無不從古書中而來，而無不寓以自己之意趣；所游諸國，或借機闡發內心之所感，若君子國吳氏兄弟之高論；或借以諷刺，如淑士國、兩面國之人；或借以大展其才，令人嘆為觀止，如多九公與二黑女之所論；或以敷衍故事，博得讀者一笑，如林之洋於女兒國之事。至若百女赴試前後，所言及者，萬象包羅，無所不容，斯真可謂魯迅所言之“万寶全書”矣。
然此書成亦因作者之才學，敗亦因作者之才學。所以如此者，亦有如下三點：
一、章法為才學所冲亂。該書以王母宴會上百花仙子得咎下凡起，寫及唐敖、林之洋、多九公赴海外遊玩之事。所到之處，或一略而過，或詳而論之，一絲不亂，中間雖遇數人，不過仍以三人為主線，娓娓道來，使讀者之心為其博學之才所折服。然四十回海外之事畢以後，百女漸次汇集，皆往長安赴試，悉皆中舉，同居同住，共言共語，所言之事不過亦是才學之類。然其人多口雜，百人之口，庶幾相似，不可分辨，故使讀者但知其言，不知其人；加之羅列過甚，不免使人炫目；此等章節至九十三回。而後作者無以為繼，遂匆匆畢其事，不過略述各人後來之事，未免草草。
二、人物為才學所含混。作者本欲為百女子揚名立傳，使閨閣放光，巾幗有才，此等好意，原是令人感佩。奈何其書於彰顯才學過甚，不免使得大部分女子形象無彩，留名不成。本書伊始，有嫦娥仙子與百花仙子相爭之事，辯論精彩，然非正題，姑且不論。正文之初，唐小山、林婉如為至親之人，故為人知；至若游历海外，有駱紅蕖、廉錦楓之至孝，有盧紫萱、黎紅薇之極博，其餘徐麗蓉、薛蘅香、魏紫櫻、陰若花等諸人皆有其事，亦得其名；然四十回之後，百人漸集，口數遂多，而作者之描摹之筆，仍止于其淑麗之容貌，且不獨一人容顏秀麗，人人皆此；其言談之間，也不過從其才學之論，得其謙遜、賢慧之性格。遂使一百女子，皆有詠絮之才德，而無纖毫之區別。百人一面，莫能辨之，此作者之失也。
三、事實為才學所疏漏。作者有意在書中抒發憤世之論，本來無可指摘，奈何其用氣過盛，其中頗有數事，不近事理；如女子纏足一事。古時女子纏足之惡習，實為女子千百年來之大災，稍有良心之人，自當深惡而痛疾之。作者秉其憐愛之心，欲為女子一怒，甚為可敬；然其既設時唐代，當知，有唐一世，并無女子纏足之惡習。蓋女子纏足始於唐後，時為五代之南唐，此風一起，靡然波及中華，氾濫成災，至明清為最盛，亦於此時始為人所反對。作者雖為清人，但書中之人卻處唐時，借唐人之口斥清時之敝，未免穿越過甚；由此可見作者抒己之心太重，不惜有所疏漏。又書中人物數次提到《西遊記》之名，疏漏亦屬此等。
此書雖有以上三者之疏漏，然瑕不掩瑜，其錦心繡口之筆，博學縱橫之才，絕妙驚人之思，勾連往復，相與成趣，雖未可於四大名著之類比肩，亦不啻為一代奇書矣。讀者閱之，自當有所聞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