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失传的古文字,我们可以根据对其了解的程度分为三类:1)用未知符号记录已知语言的文字;2)用已知符号记录未知语言的文字;3)用未知符号记录未知语言的文字。
显然,破解前两种文字的难度要小于第三种。比方说埃及文字就是一种用未知字符(埃及象形文字)记录一种已知语言(古埃及语)的文字。虽然古埃及语已经失传,但我们仍然可以通过研究古埃及语现存的近亲语言来进行破解工作。在尚博永的破解工作中,他的科普特语就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而线形文字B在被发现的时候,属于第三类古文字,即用未知符号记录未知语言的文字。并且线形文字B也没有罗塞塔石碑这样的双语对照文本供学者研究。按照一般人的思维方式,这种文字看起来根本就是不可能被破解的。
但是美国女性考古学家科贝尔(Alice Kober)就是在这种看似无处下手的情况下,对这种文字进行了精妙的分析,并得出了几个重要的结论。
下面的推理内容有些烧脑,建议大家在头脑清醒的时候阅读:
科贝尔发现,在线形文字B中有一些特定的字符组反复出现,每次出现时只有最末尾的一两个字符不同,而前面的部分则完全相同。她推断在这种语言中,词语会随着时态、主语人称的不同而对词尾进行改变,这些字符组中前面不变的部分就是词语的主干,而后面变化的部分则是不同的后缀。就好像英语中“Love”这个单词,第三人称单数时需要变形为“Loves”,而在表示过去式时变形为“Loved”。
下面是科贝尔整理出的两个单词的三种不同变形:
在此图中,科贝尔认为位于左侧一列的三组字符为同一个单词的三种不同变位形式。同理,右侧一列的三组字符为另一个单词的三种不同变位形式。
不过,形式1和形式2中的第三个字符似乎显得非常的突兀,它好像既不应该属于词干,又不应该属于词尾。如果它属于词干的一部分,那么在形式3中不应该消失,因为一个词的词干是不会变化的。如果它属于后缀的一部分,那么它与后面符号组成的后缀在每一个单词后面都应该是固定不变的,但到了单词2中却又变成了另外一种形式。
科贝尔通过一个巧妙的假设解决了这个矛盾。科贝尔推测在线形文字B中,每一个字符都代表一个“辅音+元音”的音节。日语的平假名就是这样一种每个字符表达一个音节的书写系统。和直观的字母文字不同,在这种音节文字中,只要辅音和元音中改变一个,新的音节就会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字符表示,无法再看出两个字符其实共享了一个元音或者辅音。例如日语中的“か”表示“ka”这个音节,其中只要辅音或元音任意改变一个,就会需要写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字符,例如“さ(sa)”或者“け(ke)”。
假设我们现在发明了一种新的音节文字,Sadanu、Sadani和Sadu中出现过的几种音节分别用下面的符号来表示:
在线性文字B中碰到的模式在这里又一次出现了,形式1和形式2中的圆圈看起来既不属于词干,又不属于词尾的后缀。而正确的解释是,圆圈符号所代表的音节da中,辅音d属于词干,而元音a来自于后缀。当词干的最后一个字母d碰到后缀第一个字母a时,就组成了圆圈这个连接音节。
就这样,科贝尔根据这些推理出来的符号间的关系一步步建立起了一个包含10个字符的表格。在表格中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些符号共享了同一个元音,那一些共享了同一个辅音,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共享的是究竟是哪一个元音或者哪一个辅音。
如果科贝尔的工作继续下去,很有可能最终会破解这种文字,但可惜她于1950年因肺癌去世,而破解线形文字B的历史使命最终是由一位英国人完成的。
文特里斯(MichaelVentris)是一位英国建筑师,从小就着迷于各种古代文字。在科贝尔去世后,文特里斯使用科贝尔的方法进一步扩展了她的表格,得到了更多字符之间的关系:
表格上方的V1-V5代表的是不同的元音,左手边的C1-C15代表的是不同的辅音。这张表中的每一个字符都代表着一个音节,位于同一列的字符有着同样的元音,而位于同一行的字符有有着同样的辅音。如果还是不大明白,大家可以去对照一下日语中的五十音图,相信马上就明白了:
有了文特里斯这张表格,应该很容易能够破解这种文字了吧?当然不是。
因为虽然被填入表格的字符越来越多,但对于每一个字符究竟代表哪一个音节,还是没有人能够知道。得到这张表格,只是通向破解之路的第一步而已。好在文特里斯并没有在这里停下来,而是通过进一步分析,得出了两个关键的结论:
第一,在这个时候,大多数人认为在线形文字B中,所有的符号都是代表一个“辅音+元音”的音节。而文特里斯却认为,一定存在着只代表元音的符号,否则一些以元音开头的单词将无法表示。这些符号应该是可以被分辨出来的,因为它们只出现在词首。最终,文特里斯找到了绝大多数情况下出现在词首的两个符号,并认为这两个符号表示的只是某个元音,而非音节。
第二,文特里斯注意到有三个单词在已发现的线形文字B中不断出现:08-73-30-12、70-52-12和69-53-12(这些数字是学者们为方便交流,给线形文字B字符起的数字编号)。文特里斯猜测这三个词可能代表着三个地名——没有任何理由,纯粹是直觉。
文特里斯已经知道08这个字符代表的是某个元音,而唯一以元音开始的重要城市只有阿姆尼索斯(Amnisos),所以08-73-20-12所代表的音节有可能为a-mi-ni-so。在文特里斯的表格中,73和20这两个字符也确实是共享一个元音,这大大的鼓舞了文特里斯。知道了12所代表的音节为so,而根据表格中字符之间的关系,第二个地名中的70、52和12号字符应该有着相同的元音,文特里斯推断出第二个地名应该是ko-no-so(科诺索斯)。利用同样的方法,文特里斯又推理出第三个城市的名字为tu-li-so(图里索斯)。
有了这8个字符的读音,再加上它们与表格中其他字符之间的严密关系,其他字符的读音很快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被一个个的标识出来。
根据字符的发音,文特里斯试着读出碑文中的单词和句子时,他惊讶的发现,线形文字B记录的语言竟然是……希腊语。
3)玛雅文字的破解
照例先上图:
不知道大家看了上面的图片有什么感想。与前面两种文字相比,玛雅文字是不是更加“不像是一种文字”?
线形文字B是由规律的、高度抽象的符号组成,这一点让人很容易接受它们是一种文字。埃及象形文字虽然看起来也像是一幅幅图画,但由于埃及紧邻欧洲大陆,欧洲人对于埃及的历史文化都十分了解,就算看不懂古埃及文字也不会怀疑它是一种文字系统。
而在美洲发现的玛雅文字就不同了。它看起来实在与世上其他的文字天差地别,图案的复杂程度甚至超越了埃及文字,怎么看都更像是美术作品而不是文字系统。此外,数千年来美洲与欧洲被大西洋隔开,欧洲人对玛雅人的历史一无所知。玛雅人的社会如何组成及运作,这个文明是否有自己的书写系统,都要被打上一个问号。
不同文明之间的碰撞总是会产生很多故事。在科幻小说中,经常有比地球文明先进得多的地外文明带着反重力飞船、激光武器突然造访地球,对地球文明发起毁灭性的打击。对于十六世纪的美洲大陆的玛雅文明来说,现实比科幻小说中的情节还要残酷。说着古怪的语言、带着马匹和火枪从天而降的西班牙人对于玛雅人来说,完全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入侵者。只不过在科幻小说中,地球人往往能反败为胜,而在残酷的现实中,玛雅人却一败涂地。
在征服美洲的过程中,西班牙人虽然发现玛雅人拥有一种奇特的文字,但他们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种异教徒的原始文字。主教兰达(Diego deLanda)将这些异教徒的文字统统收集起来并付之一炬。在这场文化浩劫中,只有四本手抄本书籍幸存下来,它们要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中才会被世人陆续重新发现。从1810年开始到19世纪中叶,这四本手抄本中的三本,德累斯顿手抄本、马德里手抄本和巴黎手抄本接连被人发现。格罗列尔抄本(GlolierCodex)则要到20世纪70年代才被找到。
下面是德累斯顿手抄本中的一页,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前三份手抄本被发现的时间刚好就是埃及文字被尚博永破解的年代。受到这一鼓舞,研究者们对于玛雅文字的破解充满了信心。但由于残存于世的文件数量过于稀少,又缺少双语对照的文件,玛雅文字的破解工作进展一直非常缓慢。
人们对玛雅文字认识的第一步是从它的数字系统开始。拉菲内格(ConstantineRafinesque)注意到在玛雅文字中有很多圆点和横线组成的字符,而圆点的数量从来都不超过四个,因此每个圆点代表数字“一”,而横线代表“五”。数字“一”就用一个圆点表示,“二”就用两个圆点表示,“七”就写作两个原点加一条横线。零则用一片椭圆形的叶子来表示。
与世界上大多数民族使用十进制不同,玛雅人在计数时使用了二十进制。玛雅人写数字时由上至下,每一个数字所代表的数量取决于它所处的位置。位于最下面的一个数字处于个位,在这一位上,每一个圆点代表一。而个位上面的一个数字中,每一个圆点代表二十。依次类推,位置更靠上的数字中,每一个圆点分别代表四百和八千。
下面是玛雅文字中二十进制的数字示例,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除了计数系统之外,学者们对玛雅人所使用的历法系统也渐渐有所理解。弗斯特曼(ErnstWilhelm Forstemann)通过对三本手抄本和主教兰达写的一本的《尤卡坦纪事》的反复研究,解读出了玛雅人所使用的历法系统。
玛雅人使用了几套复杂的历法来计时。在历法“Haab”中,一年有18个月,每个月有20天,另外再加上年底的5天,一年共有365天。而另一套历法“Tzolkin”中,一年只有13个月,总共有260天。这两套历法每52年重合一次,因此玛雅人认为每52年为一个轮回,这有点类似于中国纪年方法中天干地支每60年一个轮回。
52年用来记录一个人的的生命已经差不多够用了,但如果要记录几千年之前的事情,玛雅人就会使用第三套被称为长纪年历(Long Count)的历法。在长纪年历中,玛雅人以神话中世界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天作为起点,每天叫做一个Kin,每二十天叫做一个Uinal,每十八个Uinal叫做一个Tun,每二十个Tun叫做一个K’atun,也就是7200天,每二十个K’atun叫做一个B’ak’tun,即144000天。
使用这套历法,任何一个日期都可以被写成由五个两位数组成的形式,例如:
13.0.0.4.5
上面的看起来有点像IP地址的这组数字表示的是自世界被创造之日起,过了13个B'ak'tun,0个K'atun,0个Tun,4个Uinal,5个Kin(即5天)之后的日子。
玛雅人的这套长纪年历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它不以某个统治者的登基作为参照,而是以神话中世界的起点作为不变的参照物,精确的记录下历史上每一件事所发生的日期。不过,在清楚了玛雅人历法的规则之后,我们还需要确定这套历法的起点究竟是哪一天,否则就无法将玛雅人的历法转换为当今世界通用的格里高利历法。
通过对比《尤卡坦纪事》中所记录的同一件事所发生的玛雅日期以及公历日期,人们推算出玛雅长纪年历中的0.0.0.0.0相当于公历中的公元前3114年的8月11日。
根据玛雅人的长纪年历,我们今天生活在第14个B’ak’tun中。之前的第13个B’ak’tun已经在2012年的12月21日结束,这也就是所谓的2012世界末日的出处。通过这种方式将2012年12月21日与世界末日联系起来,是一件非常无厘头的事情。尽管无厘头,但这种说法偏偏就是很多人信,怎么解释都没用。(就好像那个著名的帖子里说的:“你前面写的这些我都看得懂,但是这只鸽子为什么他妈的这么大?”)
在发现了玛雅人的计数系统和历法后,人们面对玛雅文字系统这个真正的难题又一次束手无策了。人们所做的只能是尽量将所发现的玛雅文字进行整理和归类,试着在其中发现什么线索。在这一方面,英国人汤姆森(Eric SidneyThompson)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将玛雅文字中各种异体字进行整理归类并进行编号,并将这套编号系统变成了学术界研究玛雅文字的标准工具。
在埃及文字的破解过程中,众学者们曾经被埃及文字漂亮的图案所迷惑,没能及时地意识到这是一种部分表音的文字。玛雅文字的研究工作在埃及文字破解之后才展开,按说不应该重复这种已经犯过的错误。在《尤卡坦纪事》中甚至有一页给出了玛雅文字与西班牙字母之间的对应关系,被称为德兰达字母表(de Landaalphabet):
这个字母表仿佛在暗示玛雅文字是一种字母文字。但是当学者们试着用上面的字母表去破解玛雅文字时,却无法得到任何有意义的结果。于是大家逐渐又开始倾向于认为玛雅文字是一种纯粹的表意文字。
玛雅学权威的汤姆森就是表意派的领袖,他拒绝接受一切玛雅人可能是表音文字的观点。我们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汤姆森的观点。玛雅文字中的表示“西方”的词由一只手和一个太阳图案组成。汤姆森认为,“手”的图案在玛雅文字表示“完成”或者“结束”,因此这个词应该被解读为“太阳结束的地方”,即“西方”。
就在汤姆森率领表意派统治学术界的时候,在世界的另一端,一位苏联人却对同样的玛雅文字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解释。
这个苏联人的名字叫做科诺罗佐夫(Juri Knorozov)。科诺罗佐夫踏入玛雅学领域的过程比电影情节还富有戏剧性:他作为一名红军战士在1945年攻入了纳粹德国的首都柏林,并在柏林图书馆中得到了一本包括了玛雅文字三份手抄本的书籍。返回苏联后科诺罗佐夫进入了大学学习并开始了对玛雅文字的研究。此时正值美苏对峙的冷战时期,科诺罗佐夫并不能像西方的学者经常交换观点,了解玛雅学领域的最新进展。不过,这也恰好使得他能够远离各种不正确的见解,从而独立的发展出自己的观点。
科诺罗佐夫认为,玛雅文字并非是百分之百的表意文字,而是一种表音和表意相结合的混合文字。对于玛雅文字中“西方”这个词,科诺罗佐夫给出了与表意派领袖汤姆森完全不同的解释。在现存的玛雅语中,“西方”这个词读作Chik’in,而对应的由手和太阳符号组成的玛雅文字中,位于上方的手读作chi,位于下方的太阳读作kin,组合起来就是刚好就是玛雅语中“西方”这个词的读音。在这里,手和太阳符号的出现都与其本意无关,而仅仅是借用他们的发音来拼出第三个词的发音。除此之外,科诺罗佐夫还举出了其他一系列的词语为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科诺罗佐夫也指出,德兰达字母表中所写下的西班牙语字母代表的每一个玛雅字符的近似发音(字母需要用西班牙语读出)。
科诺罗佐夫的成果在1952年发表后,汤姆森出于对于共产主义国家的偏见,对科诺罗佐夫的进行大肆攻击,国际上很多学者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接受他的观点。科诺罗佐夫虽然得出了正确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却暂时只能躲在冷战铁幕之后。
在同一时期,另外一个美国人也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发现。不过这一发现更多的是针对玛雅历史,而不是玛雅文字。美国女性学者塔提亚娜-普罗斯古利亚可夫(Tatiana Proskouriakoff)在PeidrasNegras的古玛雅遗址前发现了一系列的石碑。这些石碑可以分为七组,每一组石碑中的第一块都描述了相似的场景:一个神像坐在壁龛,他的下方是一条梯子,刻在石碑上的玛雅文字中包含了一系列的日期。
从这尊神像和刻在石碑上大量的日期来看,大多数学者认为石碑上所刻的文字描述的都是天文或者宗教有关的内容,但塔提亚娜却在看似纷乱的石碑群中发现了一个特殊的规律。在每组石碑的第一块当中,有一个日期总是伴随着一个特定的玛雅文字出现,塔提亚娜将这个符号称之为“倒立青蛙”(Upended Frog)。在这个与倒立青蛙符号相对应的日期之前,总是会出现另外一个特定的符号,塔提亚娜将其称之为“牙痛”(Toothache)。这位细心的女性学者发现,倒立青蛙与牙痛符号所对应的日期之间的距离总是在12年到31年之间,而每一组石碑所记录的时间长度都不会超过64年。
塔提亚娜提出了一个简洁而又合理的解释,在石碑中所出现的人物并不是神,而是登基的君主。石碑文字中牙痛符号所对应的日期为君主的出生日,而倒立青蛙符号所对应的日期为君主的登基日,也就是说这些石碑中所记录的君主分别是在12岁到31岁之间登位。每一组石碑记录的分别是一位君主的生平,所以其时间跨度从未超过64年。所以说这些石碑所记录的并非神话和天象,而是玛雅人自己的历史。
塔提亚娜对玛雅人历史的重新发现,以及科诺罗佐夫所提出的表音原则,极大的推动了玛雅文字的研究。如果说尚博永是是一个孤胆英雄式的破解者,那么玛雅文字的破解就是一个体现集体智慧破译过程。通过对现存玛雅语言的比较和研究,学者们得以抽丝剥茧般的逐渐解读出一个个玛雅文字的含义。目前,虽然对于个别字符的含义仍然存在着异议,但主流学术界认为现存于世的玛雅文字约有85%的内容可以被正确的解读出来。因此我们可以说,玛雅文字已经被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