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曾经住院的病人,我只能从病人的经历给大家提供一点参考信息,无论你是考虑就诊还是住院,或者纯粹出于无害的好奇。
精神病院住院我只住过两次,是一个据说是国内最好的精神病医院。第一次是成人病房,第二次是儿童病房。
挂号就诊之类的流程与中国典型的医院一个风格,如目前第一个答案所讲。入门的厅里比较安静,有人是为自己挂号,有人替亲人等挂号。绝大多数人看起来很普通和正常,偶尔运气特殊可以见到一个两个被五花大绑直接抬进病房,或者激烈挣扎着被强壮的护士扭送进病房,架势如同嫌犯被扭送进派出所——后者就是第一次住院的我的写照。
第一次住院的我是被父母骗进去的。在预约了数次国内外业内几位声誉最好的心理咨询师以及心理医生后,我的问题仍日渐失控后,我和父母来到了北京某医院见另一位医生。像以前一样我和医生聊完天后,我听从父母的话跟着他们“参观”病房。图样。上行至某楼层时几个护士迅速涌上来将我围在中间,以压倒性力量把我扭送进住院部。
当时父母的欺骗对我而言很残酷。我还没来得有任何举动(因为紧闭的门边有护工防止我做出意外举动。其实我只是想好好看父母最后一眼,给自己留两句遗言),不到一分钟就来了一位护士,领我进入前方走廊里一间空病房,吩咐我脱下全身的衣物(包括所有内衣)换上一套蓝色病服,就离开房间关好门,在门外等候我。接受了自己短期无法离开这个事实后,我换上轻薄的病服。护士收走了我原来的衣物和所有的个人物品后,带我来到另一个很大的多人病房。她指给我看贴着我名字的这张是我的床位。随后她简单给我介绍了一下我的作息饮食时间表,以及所有的注意事项。“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我问道。护士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既来之则安之。从被押送进来的一瞬间我就明白,除了医生放行和我逃跑这两个途径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以出院。后者作为一种可行性约等于零的方案被系统自动过滤。经过半秒钟的思考,我决定积极配合一切,争取早日出院。
然后我可以看到这样的环境。
人最多的区域大约不到一百平方米,姑且称它为活动厅。干净的白瓷砖地、白荧光灯,白色墙壁(也可能是其他颜色?记不清了)。活动厅东西两头分别有走廊。东边走廊两侧分布着不同大小的病房;西边走廊的房间功能不明,其中有几间似乎是医生办公室、洗手间和洗澡间。活动厅一面墙上挂了一台没有开启的电视。屋内有一台纯净水机,两个可以插卡打长途的公用电话供病人们使用。厅内有百人左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人在散步似的随意走动,有人坐在桌边长凳上不知在本子里写些什么,有人在互相聊天,有人嘴里嚼着类似牛肉干的物质。北面墙上有几扇被铁栏杆隔离的窗户,窗外除了北方冬天光秃秃的树和楼房看不到什么风景。
作为二十一世纪人我当然没想象过什么疯狂的精神病院。环境看起来还算平和安逸,姑且就当来度假了一回好了——当时我这么想。
这里插一段话。其实绝大多数精神病人在日常生活中看起来都是十分正常的。比如我的绝大部分朋友们未曾得知我有过严重的抑郁症和神经性贪食症等,他们以为我只是特别能吃——因为我伪装成我只是特别能吃。即使我有勇气告诉所有人:“其实我曾患抑郁症和贪食症。”他们大抵会哈哈一笑:“黑得好,晚上我刚吃完一整张披萨立即就重了两斤两,现在更抑郁了。”大概人们在浏览各种社交网络时常看到宣称自己得了强迫症、被迫害妄想症等病症的人,其实真正的病人是不会这样常把得病挂在嘴边的——事实上,他们(我们?)根本没有如此大的勇气去随意谈及自己的问题,并永远试图掩藏自己的病症,像藏着耸人的秘密一样惧怕被人得知。似乎认为如果周围的人知道了这个秘密,自己在他们眼中就会成为monster,就会被嫌弃、被恐惧、被逃离。而多数情况下,这种无法倾诉宣泄的痛苦本身就容易加重自己的病情,造成更深的抑郁。
独处的很多时间我处于想哭哭不出的状态,仿佛机体丧失了哭泣的功能(想象一下水中一只想要哭泣的鱼)。只有内心这个气球被负面情绪填塞到爆炸、或偶尔被某件事触发时,才会泪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别人眼中的我和我眼中的我天差地别。一天当中我会无数次听到耳膜深处有人尖叫,"You friggin pervert!!" "Fucking twisted psychopath!" "Nobody would ever like you for who you REALLY are!! Including your every boyfriend!" "Look at what a MONSTER make of yourself! Why didn't you just dyyyyyeeee last time, sinner?!""Ahhhh SHADDAP! SHAAAADDAAAP!!! STFU!!!" 不断坠落下没有尽头的深渊,空洞的灵魂肉体无法抵抗这些声音,它们在我体内和周围空气穿梭自如。我维持着日常一切活动,隔着薄膜看这个世界,而薄膜内似乎只有这些声音和我自己。我的躯壳在游离,我的灵魂在被罪恶感压缩到无限大的密度,等到某一个结点它就会像宇宙大爆炸一样迸发。我每时每秒为情绪和认知的撕裂而崩溃,可躯体却没有表情和内部一致的能力。痛苦、罪恶、飘渺和无力。
“能说出口的痛苦不算痛苦。” 我深以为然。
既然在外界我感受到如此大的压力,那么相对地,这个看似限制条条的世界对我而言反而更加自由。我不用一边痛苦挣扎一边以之为耻,我可以不必掩饰、毫无压力地做一个正常人,在这里如养老般吃了就睡睡了就吃。
在这里我可以做一个没有秘密的人。My... Imagine it.
可以不必一次次因为早上一睁眼天未亮就埋进厨房迫不及待用半个厨房的食物撑爆胃袋(请脑补美国便利店般的厨房),而抱着奄奄一息孕妇般的身体内疚地在电话中对教授谎称自己重感冒而不得不缺考;我可以不必在家中一次次蹑手蹑脚如小偷只为悄悄跳下家里二楼卧室窗台,也可以不必在感召几位路人分别借了我两百元钱后打的赶向自助餐厅,然后在打烊时奄奄一息地拦的士回家,却满面泪流趁黑藏在花园中,犹豫着迟迟无法下决心回家面对父母。
扯远了,不好意思。
所以,即便该时麻木冷漠如我,在被关入住院部时也瞬间冷静、明白当下怎样做才不是蠢材——事实上当意识到这很可能成为有趣的经历,一种莫名的兴奋窜过思维,使我几乎笑出声来;很快我忍住笑容,尽量将面部表情抹平,以防被附近的病人和护士认为有病……尽管我事实上是因为有病才会入院。
这不是开玩笑。很显然这个环境中仍然可以笼统分类人群,而我不想因为显得太奇怪而影响交往正常的病友,更不想给护士们留下何弃疗的印象而被医生延迟出院日期。
第一天很快就结束,我大概了解到我们进食障碍组病人的作息、饮食和各种规定:
• 7.00am 起床,排队吃药。
• 7.30am 早餐。通常为一碗牛奶,两粒煮蛋或蒸蛋,一个面点如风干的花卷面包蛋糕等,以及一小撮很咸很咸的咸菜。
• 9.00am 加餐。通常是一小杯酸奶、两个某老北京品牌蜂蜜小蛋糕和一个水果。酸奶计算在餐饮费里,水果是病人的亲人送来分别按柜寄存的(类似高校走廊的学生储物柜),每次一至两个,如一个猕猴桃和一把草莓,一个苹果或一个香蕉等。
• 厌食症且过分瘦弱的病人会在加餐时喝一种叫“能全力”的麦芽色营养补充液体(我承认能全力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脑白金的感觉= =)。趁护士姐姐不注意病友给我尝过,味道有点像咸奶茶。
• 11.00am 午餐。一荤两素的菜,配两两米饭或两个馒头。
• 午餐后似乎还有个午休?记不清了。
• 3.00pm 加餐。内容参照上午加餐。
• 5.00pm 晚餐。内容参照午餐。
• 7.00pm 加餐。内容参照上午加餐。
• 9.00pm 睡觉。
医院住院部门根据性别、病症种类和病情轻重分为很多病区,每天严格的作息时间,严格的门禁。病人们定期要去医生那里全面体检一次,每次一路上在护士姐姐的带领下七拐八弯穿越重重禁闭门、乘几次电梯、爬几条楼梯、跋山涉水过五关斩六将来到体检地点——这复杂的地理形势当然是为防止病人逃跑。(第二次出院后和院内的病友通话时我就听说,一男一女两个病友在我出院后没多久就互相协助逃跑了……跑了……了……)
我们病区的人有两周一次在护士陪同下去花园里散步甚至打篮球的权利(我们戏称为“放风”),平时一周也有两三次简单的室内休闲活动。电视可以每天看,电话可以每天用电话卡打。除病服外不能留任何身外之物——即便内衣也不行。每周四是家属或朋友的探视日,下午有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可以在护士的传话下到一楼会客室与亲人朋友见面。
进食障碍组的病人是可以自由活动的病人里约束最多的。比如每一餐饭必须在护士姐姐的监视下吃干抹净,包括肥肉、鸡鸭的皮和各种脂肪组织,牛奶要喝尽最后一滴,吃完盘底的油和汤汁必须要用米饭或馒头抹尽等等。吃完盘底只能剩下骨头和鱼刺。每人的固定的分量吃完不可以再加。每餐饭时间不可以超过半小时,加餐不可以超过一刻钟。喝水不能够太猛,要分次少量每次100ml左右(这是为了减少一些非常虚弱代谢功能差的病人水肿的情况,比如有一次一位很瘦的厌食症病人刚入院第二天就水肿重了近15kg,那几天只好一直把双腿翘在椅子上)。不能够有很多活动量,要多静坐。等等。
虽然这些规定看起来略不近人情甚至夸张,但我们都能够理解这样做的目的并遵守(不遵守你想哪样?)。相对而言其他病人确实更自由,不过唯一可以让她们羡慕的,是当我们聚在一起享受上/下午茶的闲谈时刻……
我们一周还有一次小组会,也就是几位主治医生和护士长等与我们这些病人在会议室坐成一个圈,互相交流讨论最近的健康状况、心得感悟、为困扰的病人提供建议等,每期选一个病人做下一期的小组长策划主题。类似于培训课程的小组会。每次总有几个人讲到高潮处声泪俱下令全场感动男默女泪,我虽内心无感但也随气氛抹抹干燥的眼角。
我迅速和绝大部分病友打成了一片。其实这里就像学校中的一个班级,只不过人数很多。班级里有小团体,有最受欢迎的几个人,有内向安静的,外向跳脱的,有年长也有年少年少,当然还有奇怪冷僻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每个人的困扰都不同。说这里是个略为特殊的社会缩影也不夸张:这里有些人比外面的人更正常,外面也有人比这里更奇怪——所以这没什么奇怪。事实上,这里不乏社会中的优秀人才(恕不举例),还有名人的至亲低调居于此地等等。
我们不能够使用任何电子产品、不能够留任何身外之物哪怕一支小小的铅笔、一根发卡或一块手表,所以除下了外部修饰的我们在这里可以更真实地交流,是否充实全凭精神是否富足。每天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简直和童年时去深山禅院随高人禅修很像。无聊当然会有,可人一辈子大概也没多少机会体验这种养老院/疗养院/监狱/世外桃源的生活。每次透过栏杆加固的铁窗向外望去,我都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舒适版牢笼里的犯人,并且为此兴奋地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好吧我的笑点有时可能略为奇怪。
一周当中病区会有两三天被提供五子棋和象棋的机会,还有如拼图卡片等童趣级别的玩具……其余时间除了看电视之外我们基本上自娱自乐。进食障碍组的我们无聊中作乐的项目多数为返璞归真的小学级游戏如狗熊忘呆、接龙、真心话大冒险等。【不过真心话大冒险也可以玩到疯,例如有一次我们玩得笑到不成人形状似疯癫,护士姐姐都替我们担心会被医生看到警告,可我们定了新游戏规则,即:每一次正反面轮轮筛选最后剩下的人必须去对我们病房某年轻男医生表白。虽然我们刻意压低了讨论声,但或许那名医生从我们阴险的目光中察觉出什么,躲进厕所很久不出来……不幸输了的那位内向妹子正在暗自庆幸,一位豪爽的短发军人姐姐用小品般的东北腔为她出主意:“你就冲到厕所门口把门猛地一开,然后上下打量他一阵说 ‘哎呀妈呀你咋还没拉完呢’!”】
除了各种小游戏活动外,我们最频繁的活动就是聊天——天南地北什么都聊。偶尔也会聊病情,但通常没讲两句就默契转移到其他话题上——大家都对自己的问题研究到入木三分比医生懂得还透彻,书籍讲座理论简直滚瓜烂熟,实在没有聊的兴趣和必要。有些病人吃的药相对副作用更多,可能有时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我从开始至最后也只吃过百忧解,出院后也一直时断时续地服用。
有时静静地写笔记和绘画(我只能够画黑色线描,因为只有中性笔或圆珠笔在病房是被允许的,并且出于安全考虑对发笔的病人有严格限制),或是在白纸上打围棋格,然后用中性笔下围棋。
有时我会带小伙伴们用中文排练几个莎翁的著名戏剧(逗比版),然后表演给其他病人和护士护工们看。然后中间吃午饭的时候我继续对小伙伴窃窃私语吐槽X院饮食。当时我们还酷爱合唱一首旋律歌词都无比深邃的网络歌曲,并将它封为X院的“院歌”。每次总是在某个人的打头下,大家高声合唱“出卖我的爱~你背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声情并茂地把整首歌唱完。每次总有恶到周围病人吃饭没胃口,万年扑克脸病人出现表情波动,护士护工前仰后合的奇效。
也有开饭时间到了,我们排排坐分果果却迟迟不见上餐时,一起默契地敲打筷子调羹唱出
“开•饭•开饭啦•开•饭•开饭啦•开•饭•开饭啦•开•饭•开饭啦•开饭啦——开饭啦——开饭啦——开饭!”(这里的节奏遵循一个可能地球人都知道的推理探案音乐,可惜我查不出它的名字。)同样群众效果显著,谁用谁知道。
我记得当时很多护士和元老级病人常常感叹, “这不科学!按以往进食障碍组不该是宫斗剧上演吗?”入院这么久从未见过如此欢(dòu)乐(bī)的病友,这帮女孩生生把第X住院部搞成喜剧游乐场。
当然住院生活也不总是如此欢乐,有时也会看到别人的冷清悲戚。
如偶尔躁狂症病人过于激动,然后在护士长的干练指挥下 “保护!”,几个训练有素的强壮护士就会迅速制住她,并将她用约束带绑在独立病房里的病床上。或有病人彻夜哭泣导致同病房病人一夜无眠,我刚入院住多人病房时就有,可惜我只听过其他病友抱怨而自己未曾听见……乃因我是那种从小惯常整夜播摇滚乐睡觉、窗外即使有人放鞭炮也不醒的死猪。
也常有人整日无法静心,惶惶然在走道辗转徘徊,紧皱的眉间仿佛藏着对天下兴亡的忧虑。秉着居委会大妈的热心我也曾上前关心,结果是自己彻底成为对方的垃圾桶甚而夜间也不得休憩需强打精神回应。很快我意识到,连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的我,即便有为他人解忧的欲望,也不应去扛另一个个体的所有烦恼,因为当时的我确实是因为缺乏发泄通道才会摧残自己。他们自有医生帮助,我却不应太过干预他人的命运。
其实在有些人眼中进食障碍类病人不算世俗意义上的 “精神病人”,实际上我们确实是整个院内最 “正常” 的一部分人。我们的“正常”体现在,除了贪食的暴饮暴食、厌食的滴水不进这部分(厌食后期也可能转变为暴食,有人是暴食厌食各一段时间厌暴交替),其他方面看起来完全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而困扰我们的问题在其他病人看来又十分莫名其妙无法理解——不就是吃饭的问题吗?吃饱了就停饿了就想吃饭这种本能的东西也会控制不了?
(以下段看起来很臭屁,自恋过敏体质者请自行跳过)
院里很多病人不理解我为什么忧郁,她们慷慨的称赞不时让我汗颜,其中一位略有名望阅人无数的阿姨打算推荐我主演某名导某部当时正在筹拍的电影。最后的乌龙是阿姨搞错了影片题材,次年该电影上映后发现这是一部著名抗日片。不过我仍然很感谢她对我的赏识,尽管本质顽劣的我和她们眼中以为的我相去甚远……
没有人出生即是抑郁的。从小是别人家长口中的 “你看人家XXX” ,家庭气氛过于宽松加上父母常年忙碌,致我多年绩优全吃智力老本,课余只顾折腾爱好,闲书看了一箩筐;虽承众人错爱,仍不知努力为何物,惯好小聪明屡试不爽。犹记童年读红楼时,见第三回形容贾宝玉的《西江月》不禁自觉像七分而哑然失笑,长辈朋友一过目皆拍大腿:恰是此儿形状!
然而豆蔻之年出国读高中后人生却彻底改轨,性情也逐渐大变,完全走向我从小做梦也绝不曾想到的方向。就如一条折线般,一去不复返。
当时诸多不便细说的祸事同时降临在我身上,极要面子的我当年本无一颗足够强大的心,仍一边硬撑致内心的竹竿弯曲到快要折断,一边逞强在所有同学朋友前佯装无恙,导致身体和心灵逐渐垮台,待有勇气就医为时已晚。尽管因病体虚弱不得不频频告假缺课,无暇玩耍亦无精力看书,学年结束仍诡异维持全级第一。跨过十四来到十五岁,精神恍惚的我已无暇顾及任何事。某日清晨天未亮我睁眼来到厨房,被仅仅一片白面包打开了可怕的食欲,不可抑制地翻箱倒柜吃到肚皮快要涨破,绝望的同时却尝到自虐的快感,从此逐渐一发不可收拾……
这里你大概看出一二——因为完美主义者的我们眼里容不下一粒自身的灰尘,当这粒灰尘不仅掸不掉还越来越大时,我们简直要被逼疯,我们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无法容忍自己的神像出现裂纹。我们不能折磨别人,不能折磨命运,所以只有折磨自己。本质上与有些酒鬼和割腕者没有分别。因为无处宣泄。
回到话题。院内的生活。压力过大把自己逼成这般的人其实并不占Eating Disorder人群的多数,更大比例的人(尤其是女孩)是源于过度追求苗条的身材。后者大多兼有前者的压力。关于这种成因当然无需我来解释您也晓得。生活中为了保持身材而浅尝辄止、或不在意身材而大快朵颐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但在这方面过于纠结就会做一些常人可能无法理解的事。
比如,一位厌食症病友因不愿意吃下鸡皮而和护士僵持半个小时,直到最后补了半个馒头抵消。个别的贪食症病友在吃饭时假借咳嗽吐痰用餐巾纸捂住嘴巴藏下一大团米饭裹住,然后悄悄放到病服上衣口袋里,趁以后有机会再丢掉……整个动作过程行云流水。虽然那样的举动当时在敏感的我们看来有些可疑,可是她绝不会承认——直到好事的我们在垃圾桶边看到了纸巾散开后露出的米饭。按院里曾经数次发生这类情况的经验,接下来其他病人本该像文革时红卫兵批斗般举报她,但我们纠结后还是避开她商议好,私下委婉提醒她藏饭的行为已被发现,劝她不要再犯。
有的厌食症病友吃完饭就坐不住,即便骨瘦如柴也必须来回走动想要借此消耗刚吃下的热量——当然,那条吃完饭静坐半小时的规定就是为此设计的。这时护士大妈或护士姐姐就会用京腔普通话提醒她 “哎那XXX,吃完饭坐着啊,都那么瘦个人了别走来走去的。”
吃饭时有些病人故意吃得很慢,以延长一天中仅有的几次“享受”时间——那条限时半小时的规定就是为此设计的。这种情况下有觉悟的病人们就会主动吃得很迅速清爽,以表明自己是个不病态的孩子。不过几乎所有的进食障碍组病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一个强迫症——拌饭。稍微严重的必须把每一粒米饭和菜肉汤汁完美结合起来,不然无法下咽。这时不拌饭也是不病态的典范。同理还有不掰碎吃蛋糕,不小口饮酸奶的三好学生。
听说以前数次有暴食症病人吃完饭就谎称上厕所悄悄跑去洗手间吐个一干二净,被发现后被分配了护工严格地监视起来,上厕所也得陪着,寸步不离。
其实我也做过犯法的事情。有次半夜上厕所路过大厅,突然鬼使神差斗胆去打开冰箱从里面摸了一个馒头站在墙边吃光,整个过程心如鼓擂,万幸没有被人发现。还有一次是第二次住院,隔壁床一个整日呓语诅咒的女孩落了一包香蕉干零食在我床上,遂趁午休将头蒙在被中胆战心惊嚼完,自觉咀嚼声奇大无比而草木皆兵,中途护士姐姐路过我病房唤我不要蒙头睡,我露出头平淡应声,待她走过继续埋头紧张咀嚼……吃完花了整整一刻钟,病服背后湿透,长出一口气。
还有一次严格意义上其实也不算犯法。加餐时间我趁护士姐姐不留意,水果部分吃了两根香蕉、一个苹果、一个猕猴桃、一把草莓。然后清理桌面的时候护士姐姐发现我吃了规定只能吃的三倍的量,惊叫出声后仔细审视了我的面部表情几秒钟。那几秒钟,我的内心状态好比藏在隐形衣下的哈利波特面对狐疑向自己伸出手的斯内普教授。最后或许是我一贯的三好学生印象动摇了她的怀疑,使我免于警告逃过一劫。
请不要被以上这些内容吓到,精神病院里并不恐怖,精神病人们也不恐怖。他们只是因为生活中遇到某些挫折,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暂时调适不过来,到这个疗养院般的地方调整来了。就好比如果您感冒发烧严重了也要住院挂水的对不对?感冒好得差不多了,再回到原来的生活里,顺带着吃两副药外加平时注意调养身体。身体上的疾病尚分慢性急性,心理上的自亦不可一概而论。
“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 he told m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 Excerpt From: F. Scott Fitzgerald. “The Great Gatsby”.
在生活中,身边的朋友几乎都以为我是个非常快乐的人。可这种快乐——只有我自己清楚——是我刻意营造出来的。我为尽力维持浅层的开心付出了夸张的努力,因为一旦停下开心,那种无比熟悉的、仿佛浸透骨髓的忧伤和绝望就会开始一点点从角落包围、吞噬自己。在四维影像中,此时我是一块选择性吸收的海绵,只待在那里,无法抵抗别无选择地吸收压抑的黑色并将其他一切情绪隔离在外。至今那种铺天盖的绝望、永无止境的黑白世界仍清晰如昨,偶尔潜入午夜梦靥将我惊醒。
曾经几次有熟悉的朋友在街上偶遇我,被我脸上“无法形容的忧郁冷漠”吓了一跳,据他们说。对此我懒于、也不知如何解释。因为那才是独处时真实的我……的一部分。从小上了太多富家子弟训练营、NLP教练技术、家庭系统排列、心理疗愈工作坊等课程的我,在“真情故事环节”全场泣不成声的时候总是感到尴尬,甚至要动用演技来流出泪水以掩饰自己的冷漠;可我却总是会为一个并不好笑的梗捧腹不已。如果没有幽默和音乐这两样止疼片,我可能会像缺氧一样难以支撑到今天。
所以当我第一次看《Dexter》这部电视剧时,语言无法描述我的石化感,因为在Dexter Morgan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内心的倒影。我为世界上毕竟还有人能了解到我的感受而激动——即便那是个虚构的人物并取材于虚构的小说——至少创作者能够想象出这样的人的内在世界和生活模式,我简直对他感激涕零。而我一路发现Dexter的变化过程和我惊人地相似,并最终等来了第八季模棱两可的结局时,这时我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已经走完了一生。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自己的结局。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对后来有血有肉的Dex感到满意,因为我相信我也会和他一样,将那个常住在心里、在耳边低语煽动的恶魔杀死,从一具空洞麻木的灵魂最终转变为一个拥有各种强烈感情的——“人”。
证明我的走向的必然是成果。从贯穿整个青春期光鲜外表下的忧郁冷漠和压抑麻木,通过努力,已经可以进步为如今成年后抑郁外的表面快乐,也开始有很多更细微的情感体验。从当年我眼中的理想崩塌、失去活下去的动力、生命衰竭屡屡在抢救室捡回一命,到后来绝境逢生,反而因此拓宽了生命的宽度和深度,形成更完善的人格和更广阔的格局。这一切在我的生命上书写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几个字。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些都应当成为一笔独一无二的资本和动力,而不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悔不当初。这句话我花了醉生梦死的三年才从“意识到”变为“感受到”。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唯一希望的是自己可以早一点感受到这个道理。
我一定会狠狠地活下去——因为我的人生才刚驶过最底谷,我还有大好一副牌等着我去翻牌,前方还有整个世界等待我去改变——即便目前我的灵魂仍浸泡在忧郁中。因为我还活着。
======================真是不好意思,为这混乱的写作顺序=======================
第一次住院生活我已经叙述了大部分。第二次儿童病房的生活与第一次有所不同,例如以下几点:
• 不要问我为什么住第一次成人病房第二次住儿童病房(因为我也不知道)。反正两次住院时我都未成年,中间间隔不到一年。
• 儿童病房早餐喝的是白粥而非成人部的牛奶。
• 儿童病房加餐喝的是微波炉加热的加糖热牛奶,而非成人部的酸奶。
• 儿童病房加餐的点心品种不限于成人病房的蜂蜜小蛋糕,还可以由我们的民意投票结果决定。
• 儿童病房每周有两次去另外楼层某活动室玩的机会。在那里我们可以打乒乓球、台球等各种球类,可以写软笔书法,作简单的绘画等活动。
• 儿童病房的我作为新人有强制性配套护工,职能与其说是看护倒不如说是保姆……帮忙打饭倒水洗衣服收拾床铺如厕时递卫生纸什么的。搞得我好像生活不能自理似的……
• 不同于成人病房,儿童病房是男女在一个病区的。而且在成人病房年纪排后的我到了儿童病房终于成为中等年龄者。很快我就有了几个鞍前马后的“小弟”。
• 比起成人病房不允许带任何物品,儿童病房允许带入极少量(一两件)安全物品。比如儿童病房可以限时使用mp3或mp4,可惜入院前我想当然所以什么也没带。(所以老衲有时就借“小弟”的mp4用,善哉善哉。)
要说住院过程中我最害怕的,大概只有第二次住院时对面床一个幻听幻视且有轻微躁狂的女孩。不分昼夜喃喃自语是每日例行,凶狠诅咒发誓杀人是附加福利;刚入院时我总以为她在对我讲话,夜间睡觉对面床传来的低喃常把我吓得不轻。好几天我才逐渐适应这个室友,放松地入睡。
两次住院期间,较年轻的病人中流行起请别人写“病友录”(功能类似于小学时期的同学录),不少人还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住址和各种社交网络的联系方式。给我最深印象的是有个精分的病人在我本子上写了老多瞎七搭八的内容,除她之外无人读懂;后来她干脆拿我的本子当日记本,兴致一起就抓过我的本子发挥一通,在上面留下了剧情堪比《Der Zauberberg》的内心剖白。这本病友录现在仍保存在我书房的书架上。
另外两样高大上的“X院流行”分别为——叠小星星和折纸。事实证明,这种小学一二年级别的游戏在极端封闭的环境下仍具有SARS般的传染性。它很快俘获了各门各派的武林高手、各路精英、前辈少侠……于是,君不见——茶余饭后、早晨傍晚,各大门派英雄齐聚一堂纷纷亮剑,哦不,是织毛衣,不不,是叠星星和折纸,折出了十八班武艺(“报告老师,我们学校没有十八班,也没有武艺这个同学。”),且各路豪杰俱请家眷送来宝盒收集星星,据说集齐七千颗可以召唤出葫芦娃并对抗四大门神逃出X院……(。
我的两次住院皆为低调入院高调出院。第二次住院其实只有两个礼拜而已,但居然有全体病友外加护士护工依依不舍含泪送别的阵仗,被楼梯间路过的医生和自由活动区病人引为奇观。其中一次临走时一个年轻男护士(或是护工?)竟向我讨教瘦身方法。顿时,饱受胃病困扰、常年体弱不支的我内心万千草泥马呼啸而过,一口老血险些喷薄而出。最终我淡然一笑:“不要迷恋姐,姐只是个传说。” 然后在众人仰视中深藏功与名,骑鹤仙去……(好像哪里不对
总之,切忌因为压力而和饮食过不去,无论是暴食还是厌食。相信我,这是一条通往地狱深渊的不归路。人生在世有千万种健康的方式可以发泄,千万不要选择听从魔鬼的诱惑。切记切记!
=============================ASS WE CAN!!!================================
到这里这个拖拉的答案终于见到尾声啦,我想最后啰嗦一些题外话。关于有抑郁症的人。
不得不说,抑郁症是一个很容易被忽视和被身边人误解的问题。抑郁的世界里自己永远只和自己在一起,无论这个人表面看上去popular与否。他们的世界里充斥着永恒的孤独,内心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永远有一层隔膜。这个问题如果一直拖延得不到治疗、或有一个恶劣的环境,就会愈加严重,由此可能衍生出的强迫症、自闭症、焦虑症、边缘型人格障碍等问题只会将人不断带向深渊,严重的甚至会有精神分裂症或自杀。他们通常极度自我保护,有一颗像玻璃一样敏感脆弱的心,尽管他们表面上可能会极力掩盖。他们生活在绝望中,尽管自己极力避免麻烦到别人,可很多时候确麻烦得身不由己、麻烦得很痛苦。
“这哪是抑郁啊,不就是不开心嘛!别那么矫情,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抑郁症是不是都自杀过呀?”
“你这个病怎么治疗啊?要不要我帮帮你?”
“你不是看别人的问题很透彻嘛,自己的问题应该很容易就能解决吧。”
有时可能仅仅因为别人一句表达不当的关心或不以为意,他们就逐渐对别人关闭了心门,再也不奢望任何人的理解。但他们大多数善良得令人难以想象。所以如果您遇到了这样的人,请您一定要轻轻地、温柔地对待他们... think or act as if what you do makes a difference. It does. 如果您正在被这样的问题困扰,我只想给你一个窒息的滚烫的拥抱,告诉你上帝从来也没有放弃你,我也爱你。
“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 he told m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 Excerpt From: F. Scott Fitzgerald. “The Great Gatsby”.
The advantages, say — happiness at fingertips? Or a plain, simple, ordinary life?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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