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科伦坡呆过两个来月,跟当地NGO一起做女权方面的公益项目。
我租房的房东是个性格很冷的青年,蓄胡子,手臂有肌肉线条和大片纹身,肤色偏浅,脸是南亚人里好看的那种。与热情的当地人不同,他从来不跟我们打招呼。
每次下楼时都会看见他靠着摩托车跟一帮古惑仔样的朋友聊天,又或者一个人安安静静抽烟。
有天夜里新伙伴要住进来,但没有床位了,他来敲门问我们谁去他家帮他一起搬床垫。我自告奋勇去了,他的妈妈和姐姐无比热情,以至于我坐在他家沙发上喝完奶茶吃完点心又吃完水果还翻完他们家庭照片,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冰山脸。
我赶紧起身乖乖搬了垫子回去。
在租的房子里遇到过一些问题,比如水龙头故障,钥匙忘带,蚊虫侵扰,比如奇怪的人在门口逗留,每次我试探性地用FB给他发消息他都秒回一句"I' ll come" ,然后五分钟内出现在我们楼下,那时发现他也不是很冷漠的一个人。
同住的女孩们说看着他的摩托飞快到达,有种superman来了的感觉。
两个月里,每天晚上他都在楼下的路灯下抽烟和发呆很久。
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总在三楼天台边听歌边偷偷看他,看他骑着摩托从远处来,看他一个人点烟和踱步,看路灯下他的影子。
好多周末的清晨他会来天台取东西,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我睡眼惺忪下去开门,他大摇大摆走上楼,取完又大摇大摆离开,不打招呼也不正眼瞧,这是我们所有的日常交流。
但每次被喊起来都很高兴。
当地人曾告知我们,女生天黑后最好别独自出门,我仍是不管不顾地每晚跑去对面街道买冰汽水。有过被摩托车尾随的时候,心中很忐忑却也能攥紧了拳回头怒视一直到那人自觉离开。
回家经过幽暗的巷子,听见十米外路灯下有人喊我的名字,走近才发现是他。我笑着随口提到刚才的尾随者,他皱紧了眉,说下次记得拨他电话,一分钟内就到,他保证。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听说我出门了,就一直站在那儿,盯着我回来的路。
中国除夕那天,我穿沙丽去参加当地大学的文化节。出发前踩着13厘米高跟鞋摇摇晃晃去隔壁请他帮忙打印材料。推开门的瞬间他抬起头,眼睛是亮的,笑得像个孩子,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他给我发FB, 说衣服有一段你折的不对,不过你穿沙丽真美。
后来某个深夜,我在天台听歌时隐约听到他喊我名字,他不知何时又到楼下,问我有没有打火机。刚好之前朋友生日我们买过,我从厨房拿来给他丢下去,对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在夜色里映出一片路灯光,睫毛很长。
科伦坡的清晨始于五点半窗外的霞光,然后是突突车声,摩托发动声,店铺的门吱呀呀掀开,还有孩子们成群结队上学去的熙攘。我们每天清晨搭两小时的公交去学校, 教堂或NGO总部,正午或下午赶车回家,炎热的天气让人疲乏无力,昏昏欲睡,只有傍晚吹起的凉风才能让人重新振作精神。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天天跟他偶尔打个照面,从不交谈。
项目结束后兜兜转转了好几个城市看风景,康提,亭可马里,加勒...他偶尔在FB问一声我们走到了哪里,何时回去。走到狮子岩,他说注意那儿的猴子和野狗可能一路跟你上山。走到康提,他说佛牙寺许愿很灵,可以试试。
我在佛牙寺许愿时,献上莲花,脑海里浮现出他的样子。
回国前一晚默默收拾行李,想到他,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强烈失落。那段时间已经一周没联络。我给他发FB消息,说我要走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十个女生在异国遇到困难的时候谢谢你都出现。
隔了很久,差不多到半夜,他才回复: " 如果说我对你们有过帮助,都是因为我想多看你一眼。
所以你们每天早晨下楼时我都在那儿,是特意跑来想看你走出来。
曾经有独居的外国女生被骚扰,我怕有坏人骚扰你们,每晚在你们楼下呆很久,也希望碰碰运气能偶遇你。
知道你不会留下,就不想打扰你的生活。遇见你是件好事,我应该会永远记得你了。"
我不知道他犹豫了多久,才写出这几句话。只是放下手机的那一刻,突然想起来初见时那个靠着摩托车抽烟,偶尔冷冷看我们一眼的青年。
第二天下午离开前他载我环科伦坡,途径密密的水果摊,庙宇,诵经人,穿沙丽的女人,途经无数过往飞车党的口哨和尖叫。速度太快,我能看见的慢慢只剩下斑驳的彩色,听见的只剩下风。
黄昏时他把摩托停在湖边,给我讲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们,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少年意气和英雄梦想,犯过的错和后悔的事,关于未来的打算......声音柔和,脸色无比认真。我的航班在晚上十点,彼时夕阳正从湖上慢慢滑落,我想他是在争分夺秒用这一点时间向我描述他之前的全部人生。
而那时我才知道,他之前连招呼都不打的疏离态度,居然是因为怕,怕稍不小心会致我被朋友和NGO的人误解,也怕我被他的古惑仔朋友们看轻。
他的原话是:" 毕竟你那么好。"
最后他说:" 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特别,但实在不知道怎么讲,就故意让你去我家帮忙搬床垫,这样就能见我妈妈和姐姐,她们知道怎么跟女孩子聊天,我一直在对面看着你,也特别开心。
那天问你们借打火机,是因为突然发现你在阳台,控制不住想跟你说句话,没想到真的借到。现在它是我唯一能留住的跟你有关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科伦坡慢慢静下来的傍晚,他送我回到原地,下车,摘头盔,沉默对视,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最终是他把手伸了出来,十分郑重而有力地跟我握了一下,一字一句说希望未来我们还会在某处相遇吧。他的眼睛亮闪闪的。
那是最后一面,他可以拥抱我的,而他选择了握手。
何止心动了一下,那天的夕阳我就没忘过。
那时他二十二岁,我十九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