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害死李斯的过程可以算是一个高明的骗局。
与李斯一起合谋逼死公子扶苏,立胡亥为帝之后,赵高发现丞相李斯已经成为他攫取权柄第一大障碍,于是他就着手布置铲除李斯的计划。赵高的方法没有多少创意,就是诬告谋反。虽然简单,但这个罪名直指帝王的软肋,成功率是相当高的。但问题是李斯可能是天下最难诬告的人了。虽然赵高是胡亥最宠幸的近臣,但是李斯官居丞相,百官之首,又有拥立之功,深得二世信任,毫无根据的诬告肯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李斯的能言善辩是天下闻名的,他写的《谏逐客书》至今仍是 古文中的翘楚。如果在胡亥面前对质,赵高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此外,诬陷这种伎俩也是李斯玩剩下的。当年才华横溢的韩非就是毁在李斯这一招下面。最关键的是,赵高拿不出任何证据。所以,要想成功地诬告李斯,赵高必须徐徐图之,用现在的话说,他要下一盘很大的棋。
赵高的第一步棋就是把胡亥和李斯隔离,让李斯无法向胡亥申述和辩解。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赵高对胡亥说:“陛下还年轻,难免有些事情不懂。要是让大臣发现你只有半罐子水,恐怕会在背后笑你草包。你不如干脆躲起来不见他们,让大臣把事情报告上来,咱们慢慢商量好了再决定。这样反而显得陛下您高深莫测。”胡亥真的是个草包,竟然答应了。
赵高干这个事的初衷是他坏事干的太多,怕大臣向胡亥揭发他。此外,这一步也是他夺取国家权力的重要步骤,同时也为诬陷李斯创造了有利条件,是一石三鸟的妙计。
下一步就是编造一个有说服力的罪名了。最有欺骗性的谎言必须掺杂在真相当中,这就要求李斯必须有自己的短处,才能把更大的罪名罗织进去。不巧的是,李斯恰好有这样的问题。
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
李斯的长子李由是三川郡的郡守。三川就是后来的洛阳,因此地有伊水,洛水和黄河而得名。吴广率兵经过三川西进,无法攻下李由镇守的荥阳。李由也无法打败吴广,只得任其来去。在章邯击溃吴广义军后,胡亥对李由的不作为非常不满,派了很多使者来调查。“相属”或“相属于道”是古文中常见的说法,意思是人太多,在路上都连起来了。最终胡亥的不满落到李斯身上:“你位居三公,难道是吃干饭的吗?为什么让盗贼嚣张成这样?”
这时候李斯性格怯懦,贪恋权势的弱点暴露出来了。他想到的不是承担责任,而是怎么把胡亥哄高兴了,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于是他写了一篇奏章(比较长,这里就不引用了),大意是说,当了皇帝还不能随心所欲,那还有什么意思。陛下您应该每天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其他的事就交给大臣们去干。任命大臣的唯一标准就是听话,叫他往东不敢往西的就是最好的人才。那些自命清高,用大道理劝谏君主的家伙一定要赶出朝堂,要不然陛下就没有好日子过。如果还有不听话的,就杀他几个,保证没人再敢炸翅。
这个谬论原本是胡亥的原创,脑子没有进水的人都不敢苟同。这次李斯慌不择路,竟然想到这个办法来讨好胡亥。胡亥一看,原来我说的有道理啊,连丞相都同意了,就高高兴兴地掀起了一场白色恐怖,“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杀人众者为忠臣”。
把这个问题稍微演绎一下,不难把勾结盗贼,图谋不轨的罪名加进去。但是赵高并没有直接跑到胡亥面前去大喊,不好了,丞相要谋反!赵高深知,要说服一个人接受一个观点,最好的办法是让那个人自己提出来。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於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间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我哉?且固我哉?”
赵高对李斯说:“天下盗贼蜂起,皇帝却只图享乐。这是你的事啊,为什么不去劝劝”?李斯说:“我也想去劝谏,可是见不到他啊”。赵高说:“没关系,包在我身上。” 一天,胡亥正在逍遥快活的时候,赵高让人通知李斯:“陛下有空,来吧”。李斯上门求见,当然碰了一鼻子灰。赵高把这个把戏玩到第三次的时候,胡亥终于大怒:“平时没事你不来,今天好容易快活一下,你就像苍蝇一样来烦我,是不是当我年轻好欺负啊?” 可见赵高这个办法既挑起了胡亥对李斯的怨气,削弱了胡亥对李斯的信任,同时也为自己的诬告营造了一个完美的气氛。
赵高因曰:“如此殆矣!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於陛下。”二世以为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李斯闻之。
时机成熟,赵高毫不犹豫的抛出了必杀一击:“危险啊陛下。当年的沙丘之谋丞相是有份的。现在您是皇帝了,他却还是丞相。他肯定是指望着裂土封王呢。您不问我还不敢说。为什么盗贼大摇大摆地在三川郡跑来跑去,李由却按兵不动?丞相和陈胜本来就是半个老乡 - 他们就是一伙的。我早就听说他们有书信往来,只是没拿到证据。” 状告完了,再加上一句:“丞相主理朝政,权势比陛下您大多了。”
胡亥气得当场就想把李斯给办了,又怕没有证据,就派使者去三川郡调查。使者到达三川郡的时候,李由已经被项梁杀掉了。
李斯听说胡亥要查他,终于醒悟过来这是赵高的暗算,于是决定反击。然而他却无法见到胡亥,所以只能上书。
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於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於庭,即弑简公於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韩大夫弑其君悼公者。然韩无悼公,或郑之嗣君。案表,韩玘事昭侯,昭侯已下四代至王安,其说非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李斯知道,帝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子擅权,所以用这一招来攻击赵高。他举了曾经劫杀国君的田常和子罕为例来指控赵高。不过这时候已经晚了,在胡亥眼中,恐怕每个字都是在指控李斯自己。
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行脩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彊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於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於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此时胡亥信任的人只有赵高,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把赵高结结实实地夸了一顿,把李斯的指控打发掉了。他又怕李斯自己动手杀了赵高,就把这件事也告诉了赵高。赵高也毫不客气的追加了一番控诉:“丞相位高权重,只是忌惮我一个人。要是我死了,他就可以对陛下动手了。”胡亥深信不疑:“那就把李斯交给你处置吧。”
这是《史记 李斯列传》中的记载。而《史记 秦始皇本纪》和《资治通鉴》有不同的说法: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和将军冯劫(冯去疾之子)上书要求二世停修阿房宫,二世大怒,说:“帝王就是应该寻欢作乐,其他的事情都因该臣子办,办不好就是你们无能。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于是将三人抓起来,看看他们有没有别的过失可以处置。冯去疾和冯劫自杀,李斯下狱。二世命令赵高负责审理李斯谋反的罪名。李斯在狱中向胡亥上书,写了他平生最后一篇文章《狱中书》。不过上书被赵高扣下,并没有送到胡亥手中。
大功告成,李斯落到了赵高手上。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抓进牢里暴打一顿,李斯熬刑不过,屈打成招。然而在李斯人头落地之前,赵高都没有放松警惕。李斯也没有完全绝望。丞相毕竟不能随随便便说杀就杀了,胡亥肯定要看到罪名确实无误才能下手。所以李斯也在等待着向胡亥申辩的机会。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後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
赵高想出了一个损招,他派人伪装成胡亥的使者来想李斯问话。李斯当然大呼冤枉。来人笑嘻嘻的脱下衣服:“哈哈,你小子还敢翻供,给我打。”于是一顿胖揍。反复十几次,李斯就不敢喊冤了。后来胡亥的使者真的来了,李斯也是老老实实地认罪。胡亥很高兴:“幸亏有赵君啊,不然就被丞相给卖了。”
于是,李斯谋反的罪名盖棺论定,被腰斩于咸阳,夷三族。赵高的计划圆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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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中的引用出自《史记 李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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