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上州唐诗花园记游

时届中国长周末前后，大学同学老潘的弟弟携妻赴美作自由行一月，最后一周在美东。老潘是我四年里同一个寝室的上下铺，更因为他年长我这个应届生六岁，阅历和生活经验丰富，在那一千多个日夜里，是我的人生导师式的朋友。说日夜，并不是跨饰之辞。除了上课、读书，无数个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聊天、剖析小到政治时事，大到个人人生。多少个周末，我们骑车去老潘青云路蜗居，吃喝谈天，直至困乏，便在那里留宿。那四年，是我人生里最重要和值得回忆的岁月。复旦的其他人与事，渐渐淡忘了，但我从一个青涩的大学生转变为一个“老成”青年的日日夜夜，却随着年纪渐如老境，而变得日见清晰。我更加怀念老潘，一个兄长式的老同学、老朋友和人生的mentor。

老潘没有来过美国，虽然他的公子在U Michigan读书数载了。这次老潘的弟弟夫妇来到纽约，我以有朋自远方来的心情接待，实在是为不亦乐乎作了一个极好的注脚。实际上，这位在微博自称上海老潘的潘弟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三十多年前，和老潘做同学后，我就认识了他。不久他考取了医学院，并加入了我们夜谈的队伍。

我笑謂，有我们敬畏的老潘在此，你竟然敢用上海老潘的名号在江湖行走？他说，老潘不用，我乃借取之。在纽约期间，他俩参加了美东四日游，看了尼加拉瓜大瀑布，去了波士顿，走马观花哈佛、麻省理工，远眺白宫，并出入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因为时间宽裕，后数日，在纽约乃有真正自由的旅行。先一日，安排去伍德百瑞名牌购物中心，满载而归；后一日，去第五大道闲逛。那天，正巧五大道被评选为美国最美街道，虽然融合了艺术、博物馆和著名商家的这条街，可能并不在乎这个头衔！

再二日，我们一同去纽约市北80英里、位于密尔布鲁克的Innisfree游园。此园，大众所知者不多，是一个充满东方趣味的私家避暑花园，初建于1920年代，主人是Walter and Marion Beck。1930年，请著名的园林设计家Collins参与设计。虽然，一开始按照英国园林的概念，但他们念想中的花园，是趣味独特、与众不同的。Walter是一个对东方艺术极为痴迷的艺术家，在探索中，他接触了唐代诗人王维的诗歌和书画意境，确定了设计的方向。那个地方，地域广阔，有山有水，本可肆意扩张修建。但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Beck夫妇和Collins发展出了“茶杯中的花园”的观念，以立体、精巧、直觉为灵感，无论是层层推进向上的山势走向，还是半亩方塘一鉴开的湖潭，无论是园中看似随意堆放的奇石，还是树丛背后远眺生烟的烟雾雕塑，还有湖中的睡莲，嬉戏的野雁，都以人与自然的贴切吻合为目的，追求天人合一、似有却无的境界。

我们先在湖边漫步，不知不觉中，沿着湖畔小道，蜿蜒拾阶而上，到了并不高耸的小丘之巅，俯视杯中嫣红金黄的秋色的倒影。湖中，三五对大雁自在划水，不时扑腾起一阵浪花，彷佛印证“鸟飞林愈静，雨微色更浓”的诗镜。 在湖畔，惊喜地看到一只银灰色的奇鸟，类似鹭鸶但体型较大，应为鹤类，体态姿势极为优雅，抬足，滞留半空，半天，落地，稍微靠近，便倾身而飞，贴着湖面，扑动双翅数下，渡到对岸。这里真是野禽的世外桃源。我们在小丘的路上，还偶遇一只乌龟，个头不大，但其尾极长，其背黝黑闪亮而苍老。听到了人声，才不紧不慢地爬过路面，向一侧的杂草丛中隐去。片刻之間，見仙鶴、遇神龜，真乃福氣啊!

如同许多美国的私人花园一样，Innisfree后来成立了基金会，开放给公众参观玩赏。它并没有正式的中文名字，但我想起了北美书法家协会会长翟文章先生在游赏此地之后，称其为唐诗花园。这个名称，从花园的设计起始概念和艺术表达看，是很相合的，比坊间日本花园之说强得多多。想想，唐代诗人王维和到大唐学习的日本僧人之间，就其相承关系，怎可倒置！我们去时，正有绵绵秋雨落下，园中，唯我们四人而已，其空旷静谧，和大陆黄金周百姓出游拥挤到满坑满谷相比，其差异，可谓天上人间。

时近黄昏，我们驱车折西，凡六十余哩，往夏墅听松轩。沿途山间曲折上下，远观山势颇为俊俏，秋色斑斓，老潘快意无比，大呼养眼；近睹则盘山公路自山间劈出，如鬼斧神工。路经纽约州立公园Minnewaska, 可惜未能停留。

晚上在Liberty小镇一希腊餐馆用餐。这家当地为数不多的好餐馆，其主要客人，除了长居此地的艺术家们，便是Sullivan县社区大学的老师，而女侍则多为该大学的兼职学生。老板极为客气，菜谱中开胃菜青口（淡菜）用大蒜和奶油烹调， 味道极佳。

微雨稍停，但雾气仍然很重。公路边，凡地势较低的草地，便有团团浓雾浮动，向路上漫延，能见度不过三十余尺。慢行回庐，仰观苍穹，知明日是晴朗天气。入眼满是星斗闪亮，从顶端向四周散开，所谓天女散花繁星点点，便是这样了。老潘说，这样的星星，还是几十年前，小孩子的时候见过。中国的都市化建设得越好，离开自然界就越远。加上此地远离市区，处于高山，又极少灯光，才有此令人遐想遥远的清空吧！

次日清晨，老潘夫妇在湖畔散步。当此时也，湖中浓雾上升，弥漫天空，和一夜清凉秋气，合为一体，故一片朦胧。而朝阳渐起，藉著散发的热力，天际乃露出了淡淡的青蓝色。对岸，秋色烂漫，在或隐或现之间。老潘一時間看呆了，暂时忘记了身边的娇妻美人，眼中只有朦胧的美景，灵感喷发，举起相机，连连摁下快门。后来一同观赏其作品，无不称其为天籁，是天时、地利和人工的完美结合。数年来我在湖畔散居，也曾经提着傻瓜相机寻觅，但从来没有捕捉到如此景色！乃赞曰：朦胧其美兮，宛如仙子。缤纷其烂兮，我得为邻。有朋来远方兮，吾乐献之！

怀着这般美好的心情，离开听松轩，前往十余里外的一处名胜，也是美国文化的一个纪念地，胡士托克音乐艺术节的原址。1969年，时值越战和美国反战高潮，40万人在此聚集，用演唱的方式表达对战争的厌倦。我最喜爱的歌手Joan Baez 也在场。她所唱的Blowin'inthe Wind， “随风而逝”，是我的最爱。多少年之后，举目所见，唯有一片静静的青草地，人山人海何在焉？ 但当年听众参加一场演唱会多达40万人的记录，至今没有打破。李安2009年以此盛事为素材，拍了一部喜剧片子TakingWoodstock, “胡士托克风波”。

期望中的乡间手工艺品和古玩秀没有开场，老潘错过了领略一方风土人情的机会。去了Liberty镇上的一家古玩专卖店，也没有挑到什么“宝贝”。有意思的是，次日我们回到纽约市，早上在家居附近闲逛，一户人家车库甩卖，结果老潘花上二十美金，挑选了三件虽然谈不上古董但颇为雅致的瓷器饰品。带着满眼的美丽秋色，加上怀中的几件小玩，当然，还有浓浓的友情，老潘夫妇下午从肯尼迪机场搭机，飞回上海。再过两个多小时，就要落地浦东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