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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福清人是无脚的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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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发表于 2016-12-25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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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福清一个非常贫穷的渔村,祖辈渔海为生,即便大海慷慨之馈赠也无法弥补海岛土地贫瘠带来的无耕之苦,村民只能易鱼为生,一尾一虾都不舍自吃,能卖的卖,卖不出去的和人吃不了的海弃都用来喂牲口。即便到了我父辈,还是揭不开锅,常常以野菜为食,那时的主食只有地瓜片,吃得饱对于小岛村民已经算难得。祖父在我父亲刚毕业便离世,父亲向别人借了三千礼金,找到我外公,硬是要母亲嫁给他,母亲念与父亲情深,跪求外公,固执的外公终究拗不过父亲的信念坚定和母亲的去意已绝。

作为长子,父亲担起了全家的重任,想来那时父亲不过弱冠二十。父亲书生羸弱,出了两次海就累倒在床,几日起不了身,母亲见觉陷入穷困之境却无以改善,让我父亲把三千礼金讨回用以生活。四年以后,妹妹呱呱落地,幸福之余却更添家家庭负担,父母无计可施,高利借钱,吃完家中剩下最后的挂面,将一半的钱留给奶奶照顾两个尚幼的叔叔,带着我和襁褓中的妹妹,趁着前往辽宁的火车,从此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

福清早期致富的唯一途径就是偷渡去日本,然而之所以很多人到不了致富的“胜地”,其原因便是逾越不过的门槛-高昂的偷渡费用。

父母在锦州修表,一干就是四年,为了攒齐出国费用,风餐露宿,备尝辛苦。我生理能存留的记忆也是从那时开始,我还记得元宵节父亲给了我五分钱,我穿过好几条大街和漆黑的工厂,就为了买颗日日瞥见的粘糖,结果老板说只按对卖。我站在大雪里伫立看着装糖的铁罐呜咽不止。
虽然一家的生活踵决肘见,一贫如洗,但是一家人生活却幸福无比。

我已然记不清当时分别的场景,只记小叔带我俩坐火车回福清。父母就是从大连偷渡去日本的,他们描述一行人关在集装箱里,一个星期吃喝都在环堵潇然的铁壁里。到了日本码头,费用高的有接应的人,费用低的就凭双腿,父母说日本码头工人深谙偷渡之行,也难免心生恻隐,基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运气好的,还会给指条奔路。

因为曾经集装箱闷死过不少人,加之亲身经历者的传诉,大家通过集装箱的方式也不再那么趋之若鹜,后来蛇头的大量涌现,偷渡花样也层次不穷,从原来正规手续的换人头,到后来的留学、真假结婚,虽然还是偷着的,但大部分已经是由空而渡了。

在日本的偷渡者基本都是从最低层的做起,做日本人不愿意做的工作,有亲戚在的互相引荐,大多在各个城市的中华街,我所知的除了横滨的中华街以外,福清人聚集的有伊势佐木町、富福町等。 之所以大多在中国料理店,主要原因是刚来语言不通,并且没有身份,不敢在日本人店工作,庇护的代价就是较之少之又少的工资。

即便如此,对于我父母而言,几乎算是在中国不可能得到的薪酬了,为了还二叔结婚的债,为了给老家盖个房子,为了孩子能到城里读书,所有低贱之工作,双亲几乎无不亲历,为了多赚一些,母亲坐电车到很远的工厂做流水,没赶上最后趟电车,睡在车站厕所,父亲在房外等了一宿,第二天回来,母亲告诉我,那时我爸都两眼发青了,两人默默回楼上,什么也没说,后来我母亲把工作辞了,跟着我姨去发传单。前几年,我父亲还跟我念叨,那时做到了包工头,有次施工发现与设计不符,与社长理据,几欲与他大闹,碍于身份,只能做罢,回头绑着绳索,挂在高空把安装好的玻璃一片片拆下。到了地上,父亲说他那时第一次在日本流眼泪,因为白干了好几个星期的活没有拿到一分钱,也意味着他在日本浪费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

回到老家,我在渔村上完了我剩下的小学,和小伙伴流窜在田野乡间,踩着成片的地瓜田,目力所及之处,一片汪洋大海,穿着短裤扎在浪里头,平余抓海获烤地瓜,剥着虾蛄噘着嘴巴,像所有农村孩子的童年一样,清苦而精彩,也和大部分中国农村孩子一样,我们村的小孩几乎都是留守儿童,我们甚至为之自豪,因为我们是所谓的“侨子”。

父母不在身边也吃了不少苦头,在我长成高大帅以前,甚是弱不受风,一来小伙伴低龄无脑,二来天性得瑟,自视说得一口东北流利普通话,连老师讲话我都觉得海味十足,经常被人围着打,奶奶跑到学校,力拔山兮气盖山,一腿一个小朋友。课堂上我哭个不停,却依然积极举手,就为了飙我的标准普通话。

我二叔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满月之时,叔婶二人便也高价偷渡去了日本,弟弟从小与我一同生活,一同长大,也经历不少。小时候喜欢到姑家做客,挑来挑去还是校服最好看,一个汉堡奶奶十字切两刀,四人分,奶奶疼我,掖着将她的那块给我。九几年福清那场台风,奶奶,我,妹妹和堂弟在看东南卫视的开心一百,那时候还是瓦片房,起风的时候,房顶掉灰,愈演愈烈之势,窗户被破开,老幼四人从未见过此场景,四人批着衣服夺门而出,顷刻瓦片纷飞,按在马路上起不了身,我感觉到我的大腿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路爬向上游的水泥房,回忆都觉得后怕,那时候我清晰地感觉恐惧到了极点,无助地哭嚷着我不要死,雨水打在脸上还生疼。后来到了那户人家门口,他们全家顶着风,开了门缝让我们进去,手电一看,发现靠近我膝盖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肢体变形,骨肉清晰,血流不止,六十的奶奶光着身子用衣服按压着我的伤口,至今都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出海的人基本没有回来,那一年死了好多人,靠近村西的那头可能是什么瘟疫,一片的人死掉,班上也一下少了好多人,我们不敢出门,奶奶天天给我们灌醋喝板蓝根,所有人都在害怕,感觉死亡就在眼前,跟父母打电话,两头都抱着电话大哭不止,妈妈劝爸爸放弃回国,父亲说,再坚持,攒够了钱就回去。

这一坚持就是十几载。

为了不让自己的子女重蹈自己的路,为了受好的教育,在城市上学,在城市买房上户口,他们回国的计划一再被滞后。 我们通话从最早的何时回来,嗲声叫唤,到后来只是吱唔半句,因为对一个分别多年的人,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终于父母在我高考的时候回来,我走出考场见到他们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走了出来。我的父母,当初我见到这个至亲之时,我自以为我会告诉他们这些年过得多么不易,我是多么的想念,然而一种坚硬的陌生感生生把所有的话都收了起来,不好意思说,也不想说。亲情因为距离产生了巨大的鸿沟,妹妹至今未开口叫过爸爸,有时还会看到父亲在书房里哭,为了弥补父爱母爱长期缺失的愧疚感,那时父母依然不止努力创业,只能希望优越的物质生活能够补偿这一切。



多年之后,我早已理解父母那心酸的爱。我也誓必竭我所能,让父母享受天伦之乐,安享家庭之幸福,为我的子孙后代永不再为金钱所困而背井离乡,也定要陪伴他们成长。

有人说,福清人是无脚的候鸟,为了生活他们忙于奔波和迂回,即便客异远方,家离难聚,也不得不隐忍坚持。无论为了生计,还是为了梦中的橄榄树,在日的福清人,以及所有异国流浪者,都无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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