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提到八九十年代的香港,你会想到什么:一定是三级片。迷离的眼神、横陈的肉体,声色犬马间完成了多少懵懂少年的性启蒙啊。 何藩的名字就是那个时候为人所熟知,在一部部风月片的背后,用红色的字幕告诉你他是导演,甚至是第一个风月片票房破千万的导演。 但是很少人知道,这个看似极尽肉欲的人竟是一位从十里洋场来的翩翩公子。他拿着黑白胶片机拍香港拍了十多年,20多岁时就拿了280个世界摄影大奖,这些照片展示的都是东方的诗意与含蓄的美丽。 那时摄影是西方人玩得东西,几乎没有几个中国摄影师,别说展示中国人眼中的中国了,连展示中国人的艺术都没能做到,他弥补了这个空位,何藩成为了西方摄影界记住的第一个中国名字。 他们爱他到何种地步? 美国摄影学会连续八届颁给他“世界摄影十杰”荣衔,评论家把他与著名街拍大师比肩,称他为东方的布列松(法国著名的摄影家),售价最高的照片卖了37万港元。 何藩摄影作品。 30多岁时何藩开始尝试拍电影,他属意于艺术片,却因为票房不佳被电影公司要求转向风月片,何藩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 尽管后来他把情色电影拍出了自己的一派,朦胧旖旎的画面暗含着东方的软玉温香,《浮世风情绘》还入选德国世界电影年鉴“300部东方经典电影”,但这段经历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浮世风情绘》于1996年发行的版本改名为《足本玉蒲团》。 “我拍过很多三级片,但我的摄影从未妥协过”,何藩说。 他出入于风尘,但爱的却是街头的烟火。在上海十里洋场出生成长,在香港三丈红尘中成就事业,晚年隐居硅谷南端小城,这位先生毕生追求的,只是一点诗意表达的自由。 1931年的上海,那个城市最迷人的年代,何藩出生在一个富裕人家。 买办、洋行不停地转,弄堂里都是人情,女人衣服的褶皱里都是风情。 中和西都在碰撞,整座城市都在喧嚣,有今日无明日似地纸醉金迷。何藩在这样的环境下,很早就接触到了各种文化,他酷爱看书与电影,一边读着“朱门酒肉臭”,一边感受着狄更斯说的“最好的时代与最坏的时代”,一种文艺的情怀萦绕着少年何藩。 13岁那年,父亲送给他一台Brownie相机,少年懵懂地拍下第一张照片。没想到这一拍,从此再也改不了留一只眼睛来看世界的习惯。 何藩摄影作品。 1949年,时代大变,75万人从内地挤入了香港,何藩一家也随着人潮挤进这座本不大的城市。 来港后,父亲在黄大仙开了一家纺织厂,继续祖传的“香云纱”的生意,18岁的何藩则进入了钱穆先生创办的新亚书院——今天香港中文大学前身。 在新亚书院就读文学系的何藩受到了良好的国学教育,对他影响至深,以至于后来他说“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比很多导演的蒙太奇效果更棒”。 父亲有志让他继承家业,作为家中独子,何藩也曾进入工厂学习管理,但没多久,父亲还是支持他去做艺术工作,因为厂子在他的手上很快就会破产。 何藩一开始想当一名作家,他爱读巴金,爱读狄更斯,从中国四大名著到希腊悲剧、莎士比亚、海明威一路孜孜不倦,不料却因伏案太猛,得了严重的头痛病,到后来连看课本都会不舒服。父亲心疼他,鼓励他游山玩水。舅舅也赞助他一台相机,让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摄影。 就这样他开始了用脚步丈量香港的生活,一路流连街景,把来不及写在纸上的话全揉在了胶片里。 路边卖菜的小女孩。 何藩家住在香港金钟附近的麦当劳道,他会拿着相机一路从金钟走到中环的娱乐戏院和皇后戏院,默默等待拍照的时机,上环、湾仔也是他的捕获范围。 那时香港还只是一个小城,远没有当时东方巴黎上海的繁华,也没有现在炫目的霓虹灯箱,光怪陆离的生活还没开始,移民才刚安定,所有人都在脚踏实地拼命往上生长。 街上为生计奔波的男人。 骑楼天光中自己在玩耍的小女孩。 他把镜头对准小人物,光影是精确的,场景是含蓄的,色彩也只有黑白,却在这样节制的画面里,人们感受到了温暖与人情。 中环街市里寒暄的人们。 如果说王家卫的香港是个暗夜路灯下孤身闯荡,充满寂寞风情的女人,那么何藩的香港就是这个女人还未离家的时候,在窗边穿着亚麻旗袍洗衣的样子,朴素而永恒。 他的照片写意大于纪实,为了一个决定性的瞬间,何藩会在自己选好的景色与光影里等待一个恰好来到的人。 他不喜欢太满,在点线与光影的交织中留有无数想象的空间,与传统水墨的表现手法不谋而合,因此人们常常能在里面体味出东方的意境来。 诗歌也是他灵感的来源,还在新亚学院念书时,有一天他读到庾信的《哀江南赋》深受感动,内心喷涌想把这种情感诉说出来。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日穷于纪,岁将复始。 何藩找遍了香港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他去了很多天,终于等到了一个路过的男人,按下快门,终于有了他自己毕生最中意的作品。 《夜幕降临》。 “手推车,一个回家的男人;煌煌大厦,波涛拍岸,深处无声;低角度的光线……我的决定性时刻,简直太神奇了!这个情景至今还浮现在我眼前,尽管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了”,何藩曾这样说过。 但世人最铭记他的作品还是那幅《靠近阴影》。 1954年,香港铜锣湾英皇书院外,原片以37万港元卖出。 巨大的阴影割裂夕阳,女子低头处心事重重,等那阴影过来,又会进入如何的世界?这是何藩最标志的手法,简单的几何线条里却蕴含了品不尽的韵味。 不过很少人知道,这其实是一张摆拍作品。那天何藩坐在公交上路过此地,恰好看见一幅这样的场面,下车赶回去时这名女子却已经消失了。这个场景令何藩辗转反侧,于是他干脆拉着表妹来到这个地方等到了这道光,拍下了一直挠着他的画面。 或许从那时起,何藩就有了想要掌控画面、由自己安排每一个视觉元素的念头,于是才有了在1961年加入邵氏电影公司的举动。 刚开始他只是一个小场记,打算一切从头学起,却因为皮相出色一举被导演相中,出演了《西游记》中的唐僧,还演了《不了情》《蓝与黑》等几部电影。 不过这样的日子持续得不长,1966年何藩开始实验电影的尝试。他不拍宏大的叙事,不拍跌宕起伏的情节,他向偶像意大利导演费里尼学习,用美到极致的画面只讲情感与思想,一部《离》曾扬威康城及柏林影展,《离》曾在英国获最佳电影奖。 可惜这些诗意的画面与印象派的表达还是不能为大众所接受,电影公司要求他停止艺术片的创作转向三级片。不甘心的他硬是把低俗拍成了风月,创造出了一种东方唯美派情色片,露而不淫、情欲而不下流,连啪啪啪都成为了一种仪式与诉说。 《浮世风情绘》剧照。 可惜市场是现实的,他的艺术片叫好不叫座,风月片却把他直直送上了千万票房导演的位置。 学院派也认可他的电影成绩,1994年,除了《浮世风情绘》,黑泽明的《罗生门》、大岛渚的《感官世界》也都入选德国世界电影年鉴“300部东方经典电影”,《浮》还被北京电影学院拿来做教材,备受张艺谋的推崇。 但不能认可的只有他自己。 1982年他获得了一个到台湾讲学的机会,随即停下拍电影的工作,专心做起了一个学者。那三年可能是他最开心的时光,没有市场所迫,全身心投入到艺术里,与年轻的学生交流,灵魂也终于充沛起来。 老年何藩。 90年代,随着录像带的全面兴起,人们可以随意控制录像带的进度,没有人再注意风月片里的剧情,人人都只想调到情色画面过一把瘾。导演也只能放弃讲故事,拍越来越多的性爱画面来满足观众,这把何藩越来越逼入创作的绝境。 终于,1995年何藩离开香港,到美国定居,从此远离这成就了他、又遗憾了他的电影业。 在美国的日子他隐姓埋名,医生说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进暗房操作,他就开始学PS(photoshop),把自己从前的照片再加工,重叠、剪切、明暗调度,不断创作,一直到2016年因肺炎恶化去世。 《勿忘我》,摄于1949年,再创作于2012年。 2014年,何藩曾回香港进行个展,走在他拍过无数遍的中环里,石板街已经换成了柏油马路,面对拔起的高楼,他说这已经不是他认识的中环。 那年来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带着上海“老克勒”的那一套,梳着油头,从一个异乡人变成了香港人,爱过这座城市拼到骨子里的搏杀,又恨过它搏杀到不顾一切的堕落。 但无论如何,扑入到街市的烟火里,他也还是那个优雅绝尘的公子,世人还在研究他走过的路,而他只留一个背影,终其一生都在街角寻找自己的决定性瞬间。 至于他留下的作品,正如蔡澜所说,不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将永远是香港的名片。 |
GMT-5, 2024-11-14 17:52